办公室的窗帘没有拉。
晨曦像一层稀薄的金粉,洒在林渊的办公桌上,将那份刚刚打印出来的文件边缘,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文件上的照片,是一页被烈火舔舐过的、残缺不全的账页。
《江城大学扩建项目——“贡献”名单》。
这个标题,像一根冰冷的钢针,将两条原本看似平行的线,蛮横地钉在了一起。
赵凤年,市公安局的土皇帝。
温鸿图,江城大学的“学阀”领袖。
林渊以为自己是在同时对付两头猛兽,现在看来,他错了。
这不是两头猛兽。
这是一头双头蛇,它们盘踞在江城这片土地上,一个掌控着暴力与秩序,一个掌控着知识与声望,彼此的毒牙,早已深深嵌入了对方的血肉,共享着同一套消化系统。
“林书记,技术科那边还在连夜抢修,这只是最先分离出来、保存相对最完好的一页。”李锐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但眼底的亢奋却怎么也藏不住。
林渊的目光从文件上移开,落在他脸上:“石磊同志情况怎么样?”
“手术很成功,人还在麻醉中没醒。医生说,双手二级到三级烧伤,没有生命危险,但……但以后恐怕很难再做精细活了。”李锐说到最后,声音低沉下去,眼圈微微泛红。
林渊沉默了片刻。
他脑海里浮现出石磊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和他伸向火盆时,那份决绝到惨烈的姿态。
“让医院用最好的药,派最可靠的人二十四小时看护。他的医药费、营养费,所有费用,从纪委的专项经费里出。另外,给他报请一等功。”林渊的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是!”李锐猛地挺直了腰杆。
林渊拿起那份文件,站起身:“走,去技术科看看。”
市纪委的技术勘察科,位于大楼的负一层,这里戒备森严,常年保持着恒温恒湿。
推开厚重的隔音门,一股混杂着精密仪器散热和化学试剂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
巨大的房间里,几名穿着白大褂的技术人员,正围着一张特制的真空操作台,神情专注得像是正在进行一台精密的心脏搭桥手术。
操作台的玻璃罩内,那半本被烧得面目全非的黑色笔记本,正静静地躺在天鹅绒软垫上。
它看起来像一块脆弱的、随时会碎裂的黑色焦炭,散发着一股死亡的气息。
“林书记。”技术科的老科长陈工看到林渊,连忙迎了上来。他双眼布满血丝,头发乱得像个鸟窝,但精神却高度集中。
“情况怎么样?”林渊的目光越过他,投向那本账本。
“非常棘手。”陈工的表情凝重,“嫌犯用的助燃剂里,含有某种化学成分,对纸张的碳化效果极强。剩下的这半本,内部结构已经非常脆弱,就像酥掉了的饼干,别说用手翻,就算呼吸重一点,都可能让它碎成粉末。”
他指着操作台:“我们现在用的是‘静电分离法’和‘酶解技术’,一页一页地揭。这活儿,比绣花还细,急不得,一个通宵,也才成功分离出三页。”
林渊走到操作台前,隔着玻璃,静静地看着。
一名年轻的技术员正操控着一根细如发丝的机械臂,机械臂的顶端是一个微型真空吸笔。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吸笔靠近一页已经和下面一页黏连在一起的焦黑纸张边缘。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
吸笔的功率被调到最低,那片比蝉翼还要脆弱的纸张边缘,被一股微弱的吸力缓缓吸附,然后以一种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被一点一点地向上提起。
一毫米,两毫米……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突然,那页纸张的中间部分,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停!”陈工低喝一声。
年轻技术员的手指在控制板上猛地一僵,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湿度降低零点五个百分点,用‘a-淀粉酶’溶液喷雾加固,剂量零点一毫升。”陈工像个经验丰富的主刀医生,沉稳地发号施令。
另一名技术员立刻执行。
淡蓝色的雾气,精准地喷洒在裂痕处,肉眼可见的,那脆弱的纸张纤维,似乎重新获得了一丝韧性。
又过了漫长的十分钟,这一页纸,终于被完整地分离了下来,被机械臂平移到旁边的红外扫描仪上。
随着扫描仪启动,显示器上,那些原本模糊不清的、被烟熏火燎过的字迹,在特殊波段的光线下,逐渐变得清晰。
【四月二日,北城分局局长换届,张德胜(原副局长)送来‘江诗丹顿’传袭系列一块,‘心意’三十万。事已办妥。备注:此事赵局知晓,并授意。】
房间里一片死寂。
一个分局局长的位置,三十万加一块几十万的名表。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贪腐,这是赤裸裸的卖官鬻爵!把神圣的警徽和肩章,当成了可以明码标价的商品。
“继续。”林渊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听不出什么情绪。
第二页残缺的纸张,被送入了扫描仪。
这一页损毁得更严重,上半部分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半页。
【……处理干净,永绝后患。赵局指示,可定义为‘因私仇报复,失足坠楼’。后续家属安抚,由宏业集团李建军出面,五十万。】
坠楼?宏业集团?
林渊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想起了陈光案里,那个最终扛下所有罪名的宏业化工厂老板,李建军!
原来,他不仅是陈光的钱袋子,还是赵凤年的“白手套”!
一个念头在林渊脑中闪过,他立刻对李锐说:“去查,三到五年前,江城公安系统内部,有没有非正常死亡的坠楼事件。”
“是!”李锐立刻转身出去打电话。
这时,第三页,也是石磊用双手从火盆里抢救出来的、记录着邓毅妻子车祸的那一页,被郑重地放上了扫描台。
这一页的边缘虽然焦黑,但核心内容却保存得异常完好,仿佛是石磊的血肉,替它挡住了烈火的侵蚀。
当那行字迹清晰地出现在屏幕上时,整个房间的空气,都仿佛被抽干了。
【六月十五日,邓毅妻子‘事故’后续,封口费、关系打点、伪造现场证据链,共计一百二十万,由赵局亲自批款,走‘专项技侦经费’核销。】
“事故”两个字,被特意打上了引号。
而“伪造现场证据链”这几个字,更是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在场人员的心上。
那不是意外。
那是一场被精心策划、用金钱和权力堆砌出来的谋杀!
“畜生!”陈工这个斯文的技术干部,再也忍不住,一拳砸在了旁边的桌子上,眼眶通红。
一个兢兢业业、屡破大案的模范刑警,就因为不愿同流合污,最终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而凶手,竟然就是他曾经最敬重、最信任的领导!
还有比这更讽刺、更令人心寒的事情吗?
李锐正好打完电话走进来,他听到了陈工的怒骂,也看到了屏幕上的那行字,整个人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他嘴唇哆嗦着,看向林渊:“林……林书记,刚……刚查到。四年前,市局督察处的一名副科长,叫周浩的,从办公室坠楼身亡。当时的结论是……工作压力大,抑郁自杀。而周浩,正是第一个对邓毅的举报提出异议,要求重新调查的人。”
两条线索,再次完美地闭合。
真相,已经血淋淋地摆在了眼前。
赵凤年这条毒龙,他的罪恶,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他不仅贪婪,而且残暴。任何挡在他面前的,无论是敌人,还是曾经的同僚,都会被他毫不留情地碾碎,连骨头渣都不剩。
林渊静静地看着屏幕,没有说话。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但技术科里所有的人,都能感觉到,一股冰冷到极点的气息,正从这位年轻的副书记身上,无声地弥漫开来。
那不是愤怒,愤怒是滚烫的。
这股气息,是冰冷的,像西伯利亚的寒流,像万年冰川下的坚冰,带着一种要将世间所有罪恶都冻结、碾碎的绝对意志。
“继续。”
他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都仿佛又降了几度。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对技术科的所有人来说,都是一场漫长的煎熬。
一页又一页残缺的罪证,被不断地复原出来。
【……侵吞‘天网工程’款项四百余万,用以购置城南别墅……】
【……与涉黑团伙头目‘龙哥’在‘天上人间’夜总会会面,收受‘干股’分红二百万……】
【……陷害竞争对手李副局长,伪造其受贿证据,致其被降职调查……】
……
每一页,都是一桩触目惊心的罪行。
每一行字,都浸透着无辜者的血泪。
到最后,所有人都麻木了。
他们看着屏幕上不断滚动的罪恶记录,感觉自己不是在修复一本账本,而是在一寸一寸地,揭开一个隐藏在江城地下的、巨大而腐烂的脓疮。
当最后一页可以被复原的纸张被扫描完毕后,陈工将一份厚厚的、整理成册的报告,交到了林渊手中。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林书记,这就是……全部了。”
林渊接过报告,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仿佛在看一份最寻常的工作简报。
但他头顶,那股只有他自己能感知到的、由万民正气凝聚而成的金色官气,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翻涌、凝聚。
那金色,越来越亮,越来越纯粹,几乎要化作一轮悬于头顶的煌煌大日。
终于,他翻到了最后一页。
他合上报告,抬起头,目光扫过房间里每一个神情激愤、却又带着一丝茫然的下属。
他知道,赵凤年那滔天的罪恶,像一座巨大的山,压在了所有人的心头,让他们感到窒息,甚至感到无力。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大家辛苦了。都去休息吧。”
众人愣住了。
“可是,林书记,这……”陈工急了,这些证据……
“剩下的事,交给我。”
林渊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他拿着那份沉甸甸的报告,转身走出了技术科。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林渊没有坐下。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车水马龙的城市。
阳光正好,高楼林立,一片繁华盛世的景象。
可就在这片繁华之下,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肮脏与罪恶?
石磊那双血肉模糊的手。
邓毅那充满冤屈的眼神。
那个坠楼而死的周科长。
那个被逼到跳楼的博士生。
一幕一幕,在他眼前闪过。
他缓缓举起手中的报告,对着窗外的阳光。
那半本从烈火中抢出的账本,那用一个老纪委干部的血肉换来的铁证,仿佛一块棱镜,将阳光折射成无数道刺眼的光芒。
赵凤年,你以为你能用权力、用金钱、用暴力,将这天遮住吗?
林渊的嘴角,逸出一声无人听闻的、冰冷的低语。
“天,要亮了。”
他转身,拿起桌上的红色保密电话,拨通了一个他只在最关键时刻才会拨打的号码。
电话接通,另一头传来一个威严而沉稳的声音。
“林渊?”
“钱书记,”林渊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赵凤年的网,可以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