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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抑的气氛在千牛卫军营上空盘旋不去,如同这个冬天始终未曾散尽的阴云。军械老旧,戍务繁重,粮饷拖延,这三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名士卒心头,也压在薛斩的肩上。尽管他动用了“兄弟楼”的收益勉强维持着基本的肉食补给,但杯水车薪,难以从根本上扭转困境。士兵们靠着对薛斩的信任和一股不服输的韧劲硬撑着,但疲惫与怨气,如同不断积蓄的岩浆,在沉默的表象下暗暗涌动。

薛斩送出的信,如同石沉大海。太子李承乾那边或许有回音,但东宫行事需顾忌多方影响,难以直接干预兵部、户部的具体事务。程咬金倒是派人悄悄送来了一批私藏的上好弓弦和少量精铁,并捎来口信,让薛斩“暂且忍耐,老子正在想办法”,但这远远无法满足需求。

真正的危机,在一个寒风凛冽的下午,猝不及防地爆发了。

校场一角,“狂字营”的士兵们正在进行修复后的旧弩实射训练。薛斩亲自在一旁监督指导,反复强调安全事项。然而,悲剧还是发生了。

一名叫做石头的年轻士兵,家境贫寒,是“狂字营”中最为刻苦的几个之一。他使用的,是一具刚刚由营中老匠户勉强修复的旧弩,弩臂上那道细微的裂纹被用铁皮和铆钉小心翼翼地加固过。轮到石头射击时,他深吸一口气,按照薛斩所教,脚蹬弩臂,双手用力拉扯弓弦。那弩机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似乎极不情愿地被拉开。

就在弓弦即将挂上弩牙的瞬间!

“砰——!”

一声沉闷却刺耳的爆裂声炸响!那具本就脆弱的旧弩弩臂,竟从加固处猛地断裂开来!崩飞的碎木片如同利刃般四射,其中一块最大的碎片,裹挟着巨大的力量,狠狠地扎进了石头全力蹬踏弩臂的小腿!

“啊——!”石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向后仰倒,小腿处血流如注,瞬间染红了脚下的冻土。

“石头!”

“医护!快叫医护!”

校场上顿时一片混乱。附近的士兵们惊呼着围拢过来。薛斩脸色剧变,一个箭步冲上前,推开众人,只见石头脸色惨白,痛得浑身痉挛,那截尖锐的碎木深深嵌入他小腿肌肉,甚至能看到森白的骨头,伤势极重,即便保住腿,恐怕也会留下严重的残疾。

“按住他!别乱动!”薛斩声音嘶哑,眼中瞬间布满了血丝。他一边死死按住石头不断抽搐的身体,一边厉声吼道,“赵虎!快去请营中最好的医官!陈风!立刻去城中,重金延请接骨续筋的圣手!快!”

整个军营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惊动了。看着被紧急抬走、一路淌血的石头,看着地上那摊刺目的鲜红和那具彻底报废、仿佛在无声嘲笑着什么的破弩,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怒火,在所有士兵心中轰然点燃。

“他娘的!这都是什么破烂玩意儿!”

“兵部那帮狗娘养的!就给咱们用这玩意!”

“这是想要咱们的命啊!”

“石头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他们拼了!”

赵老四双目赤红,一拳狠狠砸在旁边木桩上,木屑纷飞。张老三等人更是咬牙切齿,群情激愤,军营压抑已久的火山,到了爆发的边缘。

薛斩站在原地,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他看着地上那摊血,看着那断裂的弩机,脑海中闪过石头平日里憨厚努力的模样,闪过侯君集、王弘、郑郎中那些人冷漠倨傲的嘴脸。一股冰冷到极致的杀意,从他心底最深处升腾而起。

忍耐?退让?

换来的只是变本加厉!换来的只是兄弟的血!

去他妈的顾全大局!去他妈的韬光养晦!

他猛地转身,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冰,带着令人心悸的平静,却蕴含着滔天的怒火:“赵老四!张老三!”

“末将在!”两人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轰然应诺。

“抬上石头!带上这破弩!集合‘狂字营’所有弟兄!随我——”薛斩一字一顿,声音斩钉截铁,“去!兵!部!”

“是!!!”

没有任何犹豫,只有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怒火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很快,五十名“狂字营”精锐集合完毕,他们沉默着,眼神却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赵老四和张老三亲自用担架抬着重伤昏迷、小腿简单包扎却仍不断渗血的石头。薛斩则弯腰,珍而重之地捡起那具断裂的旧弩,用手指抹去上面沾染的一点血迹,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没有披甲,只穿着日常的千牛卫军官常服,但浑身散发出的那股决绝的煞气,却比任何铠甲都更令人心惊。

“出发!”

薛斩一声令下,五十余人,沉默却带着一股悲壮惨烈的气势,如同一道黑色的铁流,径直冲出千牛卫军营,踏上了通往皇城兵部衙门的街道。

这一行人,抬着伤员,手持残弩,面色沉郁,杀气腾腾,立刻引起了沿途百姓和巡街武侯的注意。消息像风一样传开,无数人惊愕地驻足观望,窃窃私语。

“那是千牛卫的人?”

“抬着伤兵?这是要去哪儿?”

“看方向……是兵部?”

“天啊,要出大事了!”

薛斩对周围的议论置若罔闻,他目光平视前方,步伐坚定。他深知,此去兵部,无异于闯龙潭虎穴,是将自己彻底放在了侯君集乃至整个兵部官僚体系的对立面,再无转圜余地。但他别无选择!石头的血不能白流!弟兄们的委屈不能白受!今日,他就是要将这血淋淋的事实,摔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脸上!讨一个说法!

兵部衙门,位于皇城东南角,门禁森严。当薛斩率领着五十名煞气腾腾的“狂字营”士兵,抬着担架,出现在兵部门前时,守门的卫兵都惊呆了。

“站住!此乃兵部重地,尔等何人,胆敢擅闯?!”守门队正反应过来,厉声喝道,同时示意手下戒备。

薛斩脚步不停,直接走到那队正面前,将手中那具断裂的旧弩往前一递,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守门士兵的耳中:“千牛卫中郎将,薛斩!有紧急军务,需面见兵部主事之人!此为证物!”

那队正看到那染血的破弩,又瞥见担架上昏迷不醒、腿上一片狼藉的石头,以及薛斩身后那群眼神能吃人的士兵,心头一寒,气势不由得弱了几分:“薛……薛将军,有何军务,可按章程递帖……”

“章程?”薛斩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震得那队正耳膜嗡嗡作响,“按章程,我千牛卫领到的,就该是这等杀人凶器吗?!按章程,我大唐将士,就该用这等破烂去送死吗?!让开!今日谁敢拦我,便是视我麾下儿郎性命如草芥,休怪薛某认得你,薛某手中的横刀认不得你!”

他身后的“狂字营”士兵同时向前踏出一步,虽未拔刀,但那整齐划一的动作和瞬间爆发出的惨烈气势,如同实质般的压力,竟将守门的兵部卫兵逼得不由自主地后退了数步!

那队正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再不敢阻拦。

薛斩不再看他,昂首阔步,径直闯入兵部大门!赵老四、张老三抬着石头紧随其后,五十“狂字营”精锐如同一道移动的钢铁壁垒,沉默而坚定地拱卫着他们的将军和受伤的兄弟,硬生生闯过了兵部衙门的第一道门禁!

兵部衙门内,不少官员胥吏正在各房署办公,听到外面喧哗,纷纷探头张望,见到这一幕,无不骇然变色。

“怎么回事?”

“是千牛卫的人!”

“他们怎么闯进来了?”

“抬着伤兵……那是……薛斩?!”

薛斩对两侧投来的或惊惧、或愤怒、或好奇的目光视若无睹,他目标明确,直奔兵部大堂所在的正院。沿途有兵部官员试图上前阻拦或询问,皆被他那冰冷刺骨的眼神和身后“狂字营”那凝若实质的杀气所慑,竟无一人敢真正上前。

此刻,兵部大堂旁边的议事堂内,兵部尚书侯君集并未当值,主持日常事务的,正是左侍郎崔敦礼(清河崔氏),而那位负责军械拨付的郑郎中,也恰在其中,正与几位同僚商议着什么。

就在此时,堂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骚动。紧接着,议事堂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被人从外面“砰”地一声,猛地推开!

刺骨的寒风瞬间灌入温暖如春的议事堂,吹得烛火摇曳,纸张纷飞。

堂内所有官员愕然抬头,只见薛斩一身寒气,手持一具断裂的、沾染着暗红血迹的旧弩,如同煞神般立于门口。他身后,是两名千牛卫士兵抬着的、血迹斑斑的担架,以及数十名眼神冰冷、肃杀无声的玄甲士兵!

“薛斩!你好大的胆子!”郑郎中第一个反应过来,又惊又怒,拍案而起,“竟敢擅闯兵部议事重地!你想造反不成?!”

崔敦礼亦是面色一沉,他是世家代表,素来讲究规矩体统,对薛斩这等“狂悖”行径极为不满,但他城府更深,并未立刻发作,只是冷眼旁观。

薛斩目光如刀,直刺郑郎中,根本不理他的呵斥,他大步走到议事堂中央,将手中那具断裂的旧弩,高高举起,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狠狠地往光洁的金砖地面上一摔!

“哐啷——!”

刺耳的碎裂声在寂静的议事堂内回荡,那破弩本就脆弱,这一摔更是四分五裂,碎片崩得到处都是。

“造反?”薛斩的声音如同寒冰撞击,带着滔天的愤怒与讥讽,“郑大人!崔侍郎!诸位兵部上官!且睁大眼睛看看!这就是兵部拨付给我千牛卫,‘拱卫京畿’的‘精良’军械!”

他猛地伸手指向担架上昏迷的石头,声音陡然拔高,字字泣血,句句诛心:“就在一个时辰前!我麾下士卒,在正常操练中,使用此弩!弩臂断裂,碎片入骨,腿骨尽碎,生死未卜!若非训练,而是战时,此物,与谋杀何异?!”

他环视堂内每一个脸色剧变的官员,目光最终定格在脸色发白的郑郎中身上,声音不大,却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此弩,铭文清晰,乃贞观三年造!存放超过五年,弓弦朽烂,望山歪斜,弩臂带伤!这便是你兵部所谓的‘修缮一番,亦可使用’?!这便是潞国公所谓的‘优先边军,体谅朝廷’?!”

“郑大人!”薛斩一步踏前,逼近郑郎中,强大的气势压得对方几乎喘不过气,“克扣陛下亲军军械,以次充好,贻误练兵,致士卒重伤!你!该当何罪?!你兵部,该当何罪?!!”

最后一句,薛斩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震屋瓦,在整个兵部衙门上空回荡!

整个议事堂,死一般的寂静。所有官员都被薛斩这突如其来的、狂暴如雷霆的控诉震慑住了。看着地上那染血的弩机碎片,看着担架上那奄奄一息的士兵,看着眼前这如同被激怒的雄狮般的年轻将领,他们竟无一人,能立刻出言反驳。

郑郎中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指着薛斩,手指颤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崔敦礼眉头紧锁,他知道,薛斩此举虽然后果难料,但占住了“理”字,更是抓住了兵部的把柄。此事若闹大,兵部上下,尤其是负责此事的官员,绝对脱不了干系。

堂外,越来越多的兵部官吏围拢过来,窃窃私语,看着堂内的景象,神色复杂。

薛斩傲立堂中,虽只身面对满堂朱紫,却气势如虹。他知道,自己赌赢了第一步。他将这血淋淋的真相,彻底摊开在了阳光之下。

接下来,就看这大唐的兵部,如何给他,给那些流血牺牲的士卒,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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