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里克没有选择直接飞越那些被严密监控的官道与河谷。他的银翼在稀薄的高空气流中振动,轨迹变幻不定,如同遵循着某种古老的星图,迂回地向南深入。越是远离北境,大地上的色彩就越是单调,仿佛所有的生机都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抽走,只留下大片大片缺乏活力的黄绿与灰褐。
偶尔,他能感知到下方传来隐晦却强大的能量扫描,如同无形的蛛网,笼罩着某些关键节点。那是教廷布置的侦测法阵,其能量性质与他刚刚接触过的“毒饵”同源,但更加精妙、也更难以察觉。他像一缕游离于规则之外的银色流光,总能在被锁定前的瞬间,巧妙地融入自然能量的脉动之中,避开这些耳目。
五天后,一片难以想象的景象闯入他的视野。
地平线的尽头,首先出现的是一道横亘天地、散发着柔和金光的巨大光幕。那光幕向上延伸,直至没入云层,左右望去,不见尽头,仿佛一道神迹之墙,将整个世界分割开来。光幕之后,隐约可见无数高耸的尖塔与宏伟建筑的轮廓,它们在氤氲的金色光辉中若隐若现,宛如传说中的神国。
而在光幕之前,景象却如同炼狱。
那是无边无际的难民聚集区,简陋的窝棚和肮脏的帐篷如同溃烂的疤痕,密密麻麻地覆盖了目力所及的所有平原与山丘。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绝望、汗臭和疾病的气息。无数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的人们拥挤在光幕之下,伸着手,向着光幕另一侧那片辉煌的“圣域”发出无声或有声的乞求。
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在聚集区的边缘,靠近光幕的地方,树立着数以百计的高大金属架。许多架子上,都用沉重的铁链悬挂着早已风干或正在腐烂的尸体。一些尸体上还挂着残破的布条,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渎神者”、“异端”、“北境间谍”等字样。成群的乌鸦在这些架子间起落,发出刺耳的呱噪。这是最直白的警告与威慑。
埃德里克降落在数里外一座光秃秃的山丘背面,彻底收敛了所有能量波动,如同一块没有生命的岩石。他需要近距离观察,了解进入那道光幕的条件,以及这所谓的“圣域”内部,究竟是何光景。
他混入一股新抵达的难民潮,佝偻着背,让尘土沾染他幻化出的破旧衣物,眼神模仿着周围人的麻木与茫然。靠近聚集区时,那股混合了太多负面气息的味道几乎令人窒息。哭泣声、争吵声、病弱的呻吟声、以及教廷守卫粗暴的呵斥声,交织成一曲绝望的交响。
他很快发现了进入光幕的“规则”。在光幕的某些特定区段,设有巨大的、由能量构筑的“门”。难民们必须在门前排起长队,接受身穿亮银铠甲的教会骑士和手持法杖的修士的严格盘查与“净化”。
所谓的“净化”,与他之前所见类似,但更加正式。难民需要跪在指定的符文圈内,由一名高阶修士手持圣徽,将一种更加纯净、但也更加冰冷的金色光辉笼罩其全身,同时饮用一小杯比之前所见更为清澈的“圣水”。完成这个过程后,被“净化”者眼中会短暂地闪过一丝金色的光芒,脸上的疲惫和惶恐会迅速被一种平和(在埃德里克看来是呆滞)所取代,然后才被允许穿过光幕。
而那些在“净化”过程中表现出丝毫抗拒、或者被检测出“信仰不纯”(通常是体内没有那种特定的精神毒素标记)的人,则会被粗暴地拖离队伍,下场不言而喻。
埃德里克排在了其中一列队伍的末尾,低垂着头,暗中观察着整个过程,分析着那“净化”光辉和“圣水”中蕴含的能量结构。他发现,这更像是一种深层次的灵魂标记与潜意识的改写,其目的并非简单的控制,而是为了……“献祭”前的准备?一个冰冷的念头划过他的脑海。
就在他随着队伍缓慢前移,思考着如何在不引起警报的情况下通过这扇“门”时,一阵骚动从旁边的另一个队列传来。
“不!我不要喝!那东西…那东西会吃掉我的梦!”一个看起来只有十来岁、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尖叫着,打翻了修士递过来的银杯。她脸色苍白,眼睛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未被完全磨灭的灵性。
“亵渎!”负责“净化”的修士脸色一沉,眼中闪过一丝与被埃德里克消灭的那个牧师类似的暗红光芒,但更加隐晦。他举起法杖,“抗拒圣恩,即为异端!拿下!”
两名如铁塔般的教会骑士立刻上前,粗鲁地抓向小女孩。周围的难民们大多麻木地看着,少数人眼中流露出不忍,却无人敢出声。
埃德里克眼神微冷。他不能在此刻暴露,但……
就在骑士的手即将触碰到小女孩的瞬间,那小女孩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低头,一口咬在了一名骑士的手腕上!骑士吃痛松手,小女孩像受惊的兔子般窜出队伍,慌不择路地朝着埃德里克这个方向跑来,恰好绊倒在他脚边。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埃德里克身上。那两名骑士和那名面色不善的修士,也大步走了过来,怀疑的目光在他和地上的小女孩之间扫视。
“你,跟她是一伙的?”修士用法杖指向埃德里克,语气冰冷,一股无形的精神压力笼罩而下,试图窥探他的内心。
埃德里克缓缓抬起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卑微,他用沙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北境口音说道:“大…大人,我不认识她…我只是个逃难的农夫…”
在他的瞳孔深处,一丝微不可查的银色流光悄然旋转,构建起一道完美的心灵屏障,将那精神探查轻易隔绝在外,并反馈回一个“灵魂已被初步侵蚀,信仰趋向虔诚”的虚假信号。
那修士皱了皱眉,似乎没发现异常,但看着埃德里克那强健的体魄(尽管伪装过,但骨架依旧比寻常难民高大),又看了看地上瑟瑟发抖、眼神却依旧清澈(这让他很不舒服)的小女孩,冷哼一声:“哼,北境来的流民…把这小异端带走!至于你…”他盯着埃德里克,“算你走运,下一个就给你进行净化!”
埃德里克低下头,唯唯诺诺地应着:“是,是,感谢大人恩典…” 在低头的瞬间,他的指尖极其隐蔽地轻轻一弹,一粒比尘埃还要细微的银色光点,无声无息地没入了那小女孩的后颈。
小女孩身体微微一僵,眼中那过于清澈明亮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变得和其他经过“净化”的孩子一样麻木,停止了挣扎,任由骑士将她拖走。她不会有事,那粒光点会在关键时刻保护她的灵魂不被彻底侵蚀,并抹去她刚才那段“异常”的记忆。
危机暂时解除,但埃德里克知道,自己必须进入光幕之后。他随着队伍继续前进,轮到他时,他完美地扮演了一个经过长途跋涉、渴望救赎的“虔诚信徒”,没有流露出任何异常,顺利地接受了“净化”。那冰冷的金色光辉和“圣水”的力量试图侵入他的灵魂,却如同溪流汇入大海,被浩瀚的银色星海瞬间同化、吸收,未起丝毫波澜。
当他终于穿过那如水波般荡漾的金色光幕时,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却也让他心头一沉。
光幕之内,天空是永恒的金色晴空,白云都被染上了圣洁的光边。街道宽阔整洁,由乳白色的玉石铺就,两旁是风格统一、雕刻着神圣图案的华丽建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与檀香,行人衣着光鲜,面容平和……甚至可说是过于平和,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几乎一模一样的、满足而虔诚的微笑,眼神温暖却缺乏深度,如同精致的玩偶。
和谐,完美,秩序井然。
但也死气沉沉。
这里没有争吵,没有疾苦,甚至看不到明显的欲望。一切都按照某种既定的规则完美运行着。孩子们在广场上安静地嬉戏,商贩在柜台后微笑着招揽顾客,巡逻的教会骑士步伐整齐划一……但这极致的“美好”之下,却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非人感。
埃德里克行走在这座“圣城”的街道上,银色眼眸深处冰霜凝聚。他感知到,脚下这片土地深处,埋藏着难以想象的庞大能量脉络,它们如同城市的血管,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尤其是从光幕外那片巨大的难民聚集区,汲取着某种能量……那是信仰,是希望,是灵魂深处最纯粹的情感,但在此刻,它们被扭曲、被污染,汇入城市中心某个深不可测的黑暗核心。
这里不是圣域,而是一个巨大的、运转精密的……灵魂农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