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依旧浸泡在胜利的狂欢余韵之中，万民伞与功德碑的盛举尚在发酵，市井间的颂扬之声犹在耳畔。帝国的肌体因这场大胜而显得红光满面，气血奔涌，似乎坚不可摧。然而，在那极致的繁华与喧嚣之下，在一些不为人知的角落与心渊深处，一些不和谐的、冰冷粘腻的丝线，正悄然滋生、蔓延，编织着足以在未来引发风暴的隐患。阳光越盛，其投射下的阴影便越发深邃，那光与暗的交界处，正是危机孕育的温床。
隐患之一，源于失衡的朝堂与滋生怨望的旧邸。
封赏大典的尘埃虽已落定，但其引发的深层震荡，却如同投入深湖的巨石，余波正一圈圈地扩散，冲击着帝国权力结构的古老堤岸。表面上看，新贵崛起，功臣欢欣，陛下权威如日中天，乾坤独断。然而，在这看似铁板一块的忠诚之下，深层次的力量格局正在悄然挪移，牵动着无数敏锐而脆弱的神经。
以李靖、李绩为首的新兴功勋集团，凭借渭水之战的不世之功，一举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政治资本和陛下近乎毫无保留的信重，其势头之猛，锐气之盛，已然深刻地撼动了原本由关陇集团、山东士族以及前隋旧吏等多种势力勉强维持的相对平衡。他们聚集在一起时，虽依旧保持着臣子的恭谨，但眉宇间那份属于胜利者的绝对自信与凌厉锋芒，却让一些习惯了雍容揖让、以清望和门第自矜的老牌门阀大臣，感到阵阵不适、隐隐的不安，乃至一丝难以言说的嫉妒。
这份微妙的不谐，在一次关于如何处置新近归附突厥部落、应对薛延陀挑衅的御前会议上，首次露出了尖锐的棱角。兵部尚书李靖，基于其强大的军事洞察和此刻如虹的气势，力主采纳阿史那社尔的请求，对桀骜不驯的薛延陀首领夷男施以最强硬的军事威慑，主张必要时可调动正在筹建中的安北都护府兵力，予以“外科手术式”的精准打击，以儆效尤，巩固新得的草原秩序。
此议一出，立刻遭到了以侍中陈叔达为代表的、更倾向于传统“羁縻”怀柔政策的文官集团的强烈质疑。陈叔达须发微颤，引经据典，强调“王道荡荡，怀远以德”，认为骤然动武，虽可逞一时之快，却可能将摇摆不定的草原部落彻底推向对立面，耗费巨大国力于无边瀚海，非长治久安之策。双方各执一词，争论渐趋激烈。李靖言辞犀利，直言怀柔乃是腐儒之见，养虎为患，其背后是渭水畔数十万大军打出来的赫赫威势与底气。而陈叔达则面色凝重，坚持国政需文武相济，不可偏废。
御座之上的李渊，静听双方辩论，最终，他目光落在李靖身上，一锤定音：“药师之言，甚合朕意。漠北之事，当以雷霆手段，显菩萨心肠。便依所奏，令安北都护府加紧筹备，对薛延陀施压。”但他随即又看向陈叔达，语气稍缓，“然，陈卿之忧，亦不为过。吏部、鸿胪寺需拟定细则，对恭顺部落多加抚慰，彰显天朝恩德。”
圣意虽属调和，但重心明显偏向李靖。会议结束后，陈叔达与几位交好、同具士族背景的老臣默默走出太极殿，彼此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无奈与一抹难以掩饰的忧色。夕阳将他们略显佝偻的身影拉得很长。
“药师如今……圣眷正隆，一言九鼎啊。”一位出身清河崔氏的老臣低声叹息，语气复杂莫名，既有对时移世易的感慨，也有一丝门庭可能被挤占的失落。 陈叔达停下脚步，捋着花白的胡须，望着远处正与几位武将谈笑风生、大步离去的李靖的背影，缓缓道：“武功鼎盛，扫清边患，固是江山之幸。然则，国政经纬，万机繁杂，岂能全凭兵戈之事决断？长此以往，只怕朝堂之上，尽是新进锐气，再无我等迂阔老臣置喙之地矣。纲常文教，恐将废弛。”
这股因权力再分配、政见分歧以及深层利益格局变动而产生的微妙裂痕与不满情绪，如同地底暗流，在歌舞升平的表象下无声涌动。他们或许不敢直接挑战皇帝如日中天的权威，但对于那些骤然蹿升、似乎打破了某种固有秩序的“幸进”之辈，那种门阀世家固有的优越感与隐隐的排斥，已然种下，只待合适的土壤，便会悄然发芽。
隐患之二，源于那座被刻意遗忘的宫殿，弘义宫，以及其中困兽犹斗的囚徒。
与外界的喧腾火热截然相反，弘义宫仿佛是被时光遗忘的角落，死寂，冰冷。李世民变得愈发沉默寡言，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外界关于陛下神威、封赏盛况的每一个字眼传来，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他如同一头被囚禁在精美牢笼中的受伤猛虎，昔日睥睨天下的锋芒被硬生生折断，只能日夜舔舐着流血的伤口，而眼眸深处，却燃烧着不甘、屈辱与怨毒的火焰。
那份详细的封赏名单，他早已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获悉。那上面，没有一个他曾倚为臂膀、生死与共的旧部！尉迟恭、程知节、秦琼、房玄龄、杜如晦……这些曾经闪耀的名字，仿佛已经从帝国的功劳簿上被彻底抹去，沉寂无声。而李靖、李绩、甚至包括阵前倒戈的冯立等人，却踩着他未能参与的功勋，踏着他梦寐以求的荣耀，登上了人臣之巅，享受着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这种强烈到刺眼的对比，像是最阴毒的蛊虫，日夜不停地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他不止一次地在深夜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脑海中反复回放着玄武门之变的每一个细节，回放着父皇昏迷苏醒后，那双变得截然不同的、冰冷彻骨、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眼神。
“若非当日……若非那场莫名的变故……此刻站在渭水畔，接受万民山呼海啸般朝拜的，本该是我！是我！开创这贞观盛世的，也本该是我！”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因为过度用力而深深掐入掌心，刻出血痕，他却浑然不觉，只有无边的恨意在胸腔中翻腾。
那条极其危险且隐秘的、几乎被他视作最后希望的通信渠道，再次被激活。这一次，他传递出去的不再是模糊的试探与怀旧，而是一封以只有极少数核心心腹才能解读的密语写就的、极其简短却分量千钧的手书。手书的内容，不再是追忆往昔峥嵘岁月，而是直指那个困扰他许久的、最为核心的疑团，不惜一切代价，查探“陛下于玄武门当日昏迷苏醒前后所有异常细节”，搜集任何关于“陛下力量骤然增强”的民间传闻或方士线索，并隐晦地暗示：若能查明此中根源，或能找到扭转这绝望乾坤的一线生机！
这封信，如同投入看似平静的深潭中的一块巨石，必将在他那些散落四处、同样心怀怨望、郁郁不得志的旧部心中，激起巨大的、危险的波澜。这无疑是一次赌上一切的冒险，一旦泄露半分，对他、对那些仍念旧情的人，都将是万劫不复的灭顶之灾。但李世民已经顾不得了。日复一日的屈辱囚禁与野心煎熬，像一把钝刀切割着他的灵魂，最终将他推向了这条铤而走险的绝路。隐患的毒芽，在这座华丽的牢笼深处，破土而出。
隐患之三，源于九天之上的冰冷算计与凡间的暗合。
终南山深处，云雾缭绕，人迹罕至。一座仿佛悬于世外的古观，静卧于山坳之中。白日里那位因“酒后妄言·诋毁圣躬”而被道观观主“义愤”驱赶的游方道士，此刻竟安然坐在一间清幽静室的蒲团之上，脸上哪还有半分醉意与惶恐？他对面，坐着一位身着朴素道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澄澈深邃仿佛能映照星河流转的老道长。
“师叔，话已递出，种子已然借凡俗之口，播入市井之中。”游方道士低声道，语气恭敬却沉稳。 老道长缓缓睁开双眼，眸中无悲无喜，只有一片洞悉世情的淡漠：“嗯。人间帝王，不修上古仁德，妄借众生愿力，强延国祚，已僭越天地法则，扰动乾坤秩序。长此以往，神人混淆，天道不存。此番‘天谴’，乃顺天应人，导正纲常之举。”他的声音飘渺空灵，不带丝毫人间烟火气，“吾等虽方外之人，亦不忍见苍生沉沦，乾坤倒悬。你且下去，依计行事，务必使那‘流言’如春风化雨，入得该入之耳，乱其心志，耗其气运。”
“谨遵法旨。”游方道士躬身一礼，身形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静室，融入外面的夜色山岚之中。
老道长独自静坐片刻，目光仿佛穿透了茅屋顶棚，望向那无尽苍穹的至深处，低声自语，似在解释，又似在宣告：“香火愿力，信仰之源……岂是未经历劫、不明天道的凡人帝王可肆意汲取转化之物？妄动此力，必遭反噬。天庭……也不过是顺势而为，略施薄惩，以维系三界平衡罢了。”
一股凡人根本无法察觉的、极其隐晦却无比强大的法力波动，自古观之中悄然弥散开来，与天地间某种冥冥的、冷漠的意志产生着玄奥的共鸣。终南山的云雾似乎更浓重了几分，空气中弥漫起一丝山雨欲来的压抑。九天之上的布局，已然落下第一子，与凡间的怨望悄然合流。
隐患之四，源于即将到来的恩科与寒门，以及被触动的千年利益格局。
这一日，吏部侍郎刘林甫被内侍匆匆召入两仪殿偏殿觐见。李渊并未过多寒暄，直接问道：“今岁特开恩科，筹备如何？朕之意，需大幅增加寒门士子录取名额，至少需占今科进士之半，你以为如何？”
刘林甫心中猛地一凛，他是传统士族出身，深知此举无异于向盘根错节数百年的世家门阀特权体系发起正面挑战，必然引来巨大的、难以想象的反噬。但他更清楚眼前这位陛下推行此事的决心与那深不可测的手段。他深吸一口气，谨慎地组织着语言：“回陛下，恩科一切事宜，均在紧锣密鼓筹备之中。只是……陛下明鉴，骤然大幅增加寒门名额，恐引起山东、江南诸多显赫世家的强烈不满，彼等于朝在野，势力盘根错节，届时考场内外，恐生难以预料之事端。且寒门学子，虽有心向学，志向可嘉，然终究家学渊源浅薄，见识阅历，恐难与世代簪缨的世家子弟相比，若录取过多，恐才不配位，非但于国无益，反损陛下求贤之名……”
他话未说完，便感到一股无形却沉重如山的压力骤然笼罩下来，并非单纯的帝王威严，更带着一种仿佛源自洪荒的凛冽气息，让他瞬间呼吸一窒，后面的话语生生卡在喉咙里。
李渊目光平静地看着他，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他的肺腑：“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世家子弟固有才学，然其心思繁多，牵绊甚重，首重家族之利，而非朝廷之益。朕需要的，是真正忠于大唐、忠于朕、能与国同休戚的干才，而非只知门户私计的禄蠹。寒门子弟，骤得恩宠，方知皇恩浩荡，感恩戴德，用起来更顺手，也更放心。至于才学不足……朕已决意设‘弘文馆’，朕将亲自遴选天下饱学宿儒、乃至有实学之奇才异士，入馆教导，淬其锋芒，琢其璞玉。”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如同数九寒冰：“至于有人不满，或欲借此生事，阻挠国策……朕的刀，刚刚饮过二十万突厥胡虏之血，尚未生锈，正可再试锋芒。”
刘林甫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头顶，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连忙深深躬身，声音微颤：“陛下圣明！烛照万里！是臣愚钝，见识短浅！臣定当竭尽全力，排除万难，办好此次恩科，为陛下，为大唐，遴选真才，绝不辜负陛下重托！”
“下去吧。三日内，拟个详细的章程，连同可能遇到的阻碍及应对之策，一并呈报。”李渊挥挥手，不再多言。
刘林甫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偏殿，站在殿外冰冷的汉白玉台阶上，被风一吹，才感到一丝清醒，心中却是波澜万丈，难以平息。他知道，陛下这是要亲手打破数百年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铁律，是要从根本上撼动世家门阀的统治根基，为自己打造一支完全脱离旧有体系、唯皇命是从的全新官僚队伍。这绝非一次简单的科举改革，而是一场深刻的社会革命，必将引发一场席卷朝野的巨大风暴！无数盘踞地方、影响力巨大的世家大族绝不会坐视自己的特权和人才垄断地位被如此侵蚀。未来的朝堂，注定不会平静了。而这股由皇帝亲手掀起的、意图彻底打破旧有秩序的滔天巨浪，本身也蕴含着巨大的不确定性和危险性，是福是祸，犹未可知。又一个巨大的隐患，被埋下了。
李渊独自立于空旷的殿中，目光深邃，仿佛已穿透宫墙，看到了未来那因他一道旨意而必然掀起的惊涛骇浪。他何尝不知这些举措会带来何种剧烈的反弹？但他必须这么做，不得不这么做。体内龙魂的成长与强大，需要越来越庞大的、尽可能纯粹的愿力支撑，而世家门阀把持朝政、垄断上升通道、结党营私，如同吸附在帝国命脉上的巨大毒瘤，不仅严重阻碍政令畅通、效率低下，更会不断分润、污染那本应汇聚于他一身的信仰之力。这是他绝不能容忍的。
“隐患……便隐患吧。”他低声自语，仿佛在对自己说，又仿佛在对体内那躁动的龙魂说。丹田之内，那已变得无比强大、通体璀璨的龙魂，似乎感应到了主人坚定甚至略带偏执的决心，发出一声低沉而威严的咆哮，龙目之中金光大盛，既是向主人展示力量，也是对一切潜在阻碍的、毫不掩饰的示威。
“脓疮总要挑破。风暴……也终会来临。唯有浴火，方能重生。”
他望向窗外，夕阳正缓缓沉入远山如铁的轮廓之后，将天空渲染得一片凄厉而壮丽的血红。辉煌的日暮之后，便是漫长的黑夜。而黑暗中，正有无数他已知或未知的隐患，在悄然滋生，静待时机，相互交织，等待着爆发的那一刻。
长安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连绵不绝，依旧是一片璀璨夺目、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但在这璀璨的人间光芒之下，来自朝堂新旧势力的角力、宫廷深处困兽的怨毒、山林之中方外的算计、乃至九天之上冷漠的注视……多条暗流，已然开始加速涌动，相互吸引，相互缠绕，正悄然编织着一张无形却足以笼罩天地的大网，向着那位于权力之巅、光芒万丈、似乎无所不能的身影，悄然合围而去。
隐患，已然暗生。山雨，欲满皇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