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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楼的木窗是老松木做的,框子边缘被岁月磨得圆钝,没上漆,露着木头本身的浅棕纹理,凑近了能闻到淡淡的松脂香。窗扇没关严,底下留着道指节宽的缝——不是刻意留的,是昨夜肖雅起夜时推窗透气,后来忘了推到底,木轴卡着点陈年的木屑,就这么悬着。山雾就是顺着这道缝钻进来的,绝不是猛冲直撞的性子,倒像只刚睡醒的家猫,踮着肉垫蹑手蹑脚地挪,先探出一缕乳白的气,在窗缝里打个转,确认没动静,才慢悠悠地漫进屋子。

雾里裹着清晨红土山特有的凉,那凉不是北方冬天刺骨的寒,是带着点土腥气和野蕨类潮气的润凉,沾在我裸露的胳膊上时,先泛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接着那凉意顺着毛孔往肉里渗,激得人轻轻打了个颤。我低头看,胳膊上还留着昨天练靶时被蚊子咬的小红点,雾落在上面,竟像给红点裹了层薄纱,颜色都淡了些。这雾浓得很,不是那种朦胧一片的白,是能看见细碎的水汽在飘——像极了肖雅上次磨豆浆时,锅里冒出来的细白浮沫,一粒一粒的,在煤油灯的光里泛着浅淡的光,飘到竹梁上,就粘在木头的纹路里,留下一点湿痕。

雾飘到竹制梳妆台时,没急着停下。梳妆台是肖雅嫁过来时,她外婆亲手编的竹篾拼的,桌面被她用细砂纸磨了无数遍,光溜溜的,能映出模糊的影子。雾落在镜面上,不是一下子凝住的,先是像一块透明的薄纱,轻轻敷在玻璃上,把镜面原本的冷光捂得软了些;过了片刻,薄纱慢慢聚成极小的雾珠,一颗挨着一颗,挤在镜面的边缘,像谁用细针挑了些碎钻镶在那儿——煤油灯的光扫过去,雾珠里就映出一点一点的黄,晃悠悠的,像星星落在了镜子上。

我凑到镜子前看,镜里的人影被这雾晕得发柔。肖雅坐在镜前的竹椅上,侧脸对着我,轮廓像被温水泡过似的,模糊了棱角。她的睫毛很长,垂着,能看见每一根睫毛的末梢沾着点雾的湿,偶尔轻轻颤一下,像蝴蝶扇动翅膀。鼻翼微微张着,呼吸很轻,嘴角还带着点浅浅的笑意——想来是还没完全醒透,还陷在梦里的甜意里。连她耳后垂着的浅棕色碎发,都像是裹了层朦胧的光,那头发是她前几天刚剪的,长度刚到耳垂,发梢有点自然卷,雾落在上面,让发丝看起来更软了,几缕贴在她的耳后,随着呼吸轻轻蹭着皮肤,她没察觉,只是偶尔偏一下头,像在跟雾玩似的。

她坐的竹椅是老物件,椅背的竹片被一代代人坐得光滑极了,泛着浅黄的包浆——那包浆不是刻意擦出来的亮,是常年的体温、汗水浸进去,又被布擦了无数遍,才养出的温润光泽,竹片的边缘都磨成了圆弧形,摸上去一点不扎手。肖雅的手搭在椅扶上,指尖轻轻勾着竹片的纹路,她的指甲刚涂了层淡粉色的指甲油,是上次丽丽姐送她的,颜色浅得几乎看不出来,却让她的指尖显得更白了,指甲盖边缘修剪得整整齐齐,透着点小姑娘的细致。

我从身后走过去时,竹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这竹楼是用老毛竹搭的,地板的竹片之间留着细缝,走快了、踩重了,就会发出响。我早摸清了规律,每一步都踩在两根竹梁中间的缝隙处,那里的竹片垫得厚,受力匀,不会响。走的时候,我特意放轻了呼吸,把重心压在脚后跟,再慢慢挪到脚尖,生怕惊动了肖雅。竹地板的触感有点凉,隔着薄底的布鞋,能摸到竹片的纹路,偶尔还能感觉到缝隙里漏下来的风,吹在脚背上,有点痒。

走到她身后时,我先停了片刻,看着她的发顶——她的头发刚洗过,还带着点椰香洗发水的甜味,那香味混在雾的潮气里,变得很淡,却很勾人。然后才慢慢抬起胳膊,环住她的腰。胳膊刚碰到她的身体,先触到的是她身上雪纺连衣裙的料子,那料子薄得像蝉翼,是肖雅最喜欢的浅杏色,上面绣着细碎的樱花纹,针脚密得很,我指尖划过的时候,能摸到线的凸起。料子轻得很,贴在她的身上,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起伏,像一片云裹着她。

指尖透过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腰侧软肉的温度——比我的掌心略低一点,带着点雾的凉,却又透着股鲜活的暖。那软肉很有弹性,我轻轻碰一下,她就下意识地往我这边靠了靠,像只依赖人的小猫。我慢慢把掌心贴在她的小腹上,掌心的温度刚传过去,就感觉到一丝极轻的起伏——绝不是呼吸时腹腔那种规律的张合,是更浅、更细碎的颤,像早春刚破壳的雏鸟,用嫩黄的喙在我掌心轻轻啄了一下,力道轻得几乎感觉不到,却又那么清晰;又像埋在土里的种子,刚顶开第一粒湿润的土,带着点怯生生的劲,软得让我心尖发疼。

我赶紧屏住呼吸,连胸口的起伏都放轻了,生怕自己的气息重了,惊着这团小小的生命。肖雅似乎感觉到了,手慢慢抬起来,覆在我的手背上,她的手心有点凉,指尖轻轻蹭着我的手背,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是宝宝在动吗?”我点点头,把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声音放得比雾还轻:“嗯,在跟咱们打招呼呢。”她笑了,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些,脸颊轻轻蹭了蹭我的胳膊,像在撒娇似的。雾还在屋子里飘,落在我们交叠的手上,留下一点湿,却一点不觉得凉,反而透着股说不出的暖。

她身上那件雪纺连衣裙,是浅杏色的底,缀着细碎的樱花纹——不是浓艳的粉,是三月里刚冒头的桃花那种嫩粉,掺着点刚晒透的棉絮似的米白,两种颜色晕在一起,软得像春日清晨的雾。绣线是细得近乎透明的丝线,在光下能看出淡淡的丝光,针脚密得惊人,我曾凑到近前数过,每厘米正好七针,一针挨一针,没有半分歪斜,连花瓣的弧度都绣得格外规整,一看就知道是花了心思的。后来才知道,这是她前几天夜里,就着煤油灯的光一点点绣出来的。

我总想起那个晚上。竹梁上悬着盏旧煤油灯,玻璃罩子上沾着点经年的油烟,边缘有点模糊,灯芯烧得微微偏斜,昏黄的光从罩子里漫出来,像一层薄纱裹住了半个屋子。光落在她侧脸上,把她的下颌线描得软乎乎的,颧骨处泛着一点淡淡的暖光,连眼角的小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坐在竹席上,背靠着竹墙,手里捏着枚细钢针——针身细得像根银丝,针尖闪着点冷光,她捏针的姿势很轻,拇指和食指轻轻夹着针尾,指腹按在针身上,生怕用劲大了把线扯断。线轴是个淡蓝色的塑料壳,边角有点发白,应该是用了很久的,上面还缠着几缕没拆完的米白线,她放在腿边的竹席上时没放稳,线轴“嗒”地一声滚下来,顺着竹席的缝隙晃了晃,又往前滚了两圈,正好停在我脚边。

她弯腰去捡的瞬间,我正握着老佛爷给的那把制式手枪——枪身是冷硬的深黑色,握把处的防滑纹被前几任使用者磨得有些光滑,边缘透着点经年的温润,却还是抵得掌心发紧。她的发梢就那样垂了下来,长及肩头的浅棕色头发,是前几天刚用椰香洗发水洗过的,还带着点没散尽的甜香,不是那种冲鼻的香精味,是像刚劈开的椰子,带着点果肉的清甜味。那发丝细软得像婴儿的胎发,轻轻扫过我的手背,从虎口处一直蹭到手腕,不是一下就过,是随着她弯腰的动作,慢慢滑过去的,痒意像细小的电流,顺着手背往胳膊肘爬,又往心里钻,我手里的枪竟差点没攥稳,手指一松,枪身轻轻蹭到了卡其布裤缝,发出一声极轻的“咔”响——那声音小得几乎要被竹楼外的虫鸣盖过,我却瞬间绷紧了神经,赶紧用指节扣紧握把,指节都微微泛了白。

可她没在意这些。捡完线轴,她慢慢直起身,抬头冲我笑,眼睛弯成了两道浅浅的月牙,瞳孔里盛着煤油灯的光,像落了颗小小的暖黄色星星。“慌什么,又没人抢你的。”她的声音软乎乎的,尾音轻轻上扬,带着点调侃的笑意,说话时嘴角还轻轻咬了一下下唇,脸颊有点鼓鼓的,像藏了颗糖。那一刻,手里枪的冷硬、竹楼外隐约的罂粟田气息,好像都被这笑声冲淡了些。

此刻,我的掌心正贴着她的腰侧,连衣裙上的樱花纹蹭过我的掌心,绣线的细小凸起轻轻刮着掌心的纹路,有点痒,却又让人舍不得移开。风从竹窗的缝隙里钻进来,裹着点营地外罂粟田的香味——那香味不浓,却带着种甜得发腻的气息,像放多了糖的蜜,有点发闷。可这甜腻里,又混着她发间没散的椰香,两种味道缠在一起,竟奇异地生出点烟火气来,让这满是罪恶与警惕的雷朵营地,像是突然有了个小小的、温暖的角落。

“老公。”她忽然转过身,膝盖轻轻抵在我的腿上。那力道很轻,像家里养的小猫用肉垫轻轻搭在手上,没有半点压迫感,只带着点依赖的软。她的膝盖隔着薄薄的裙料,能感觉到一点微凉的温度,抵着我的裤腿,像一片小小的云落在上面。接着,她的双手慢慢圈住我的脖子,指尖先碰到我后颈的碎发——那是我前几天没来得及剪的,有点扎手,她的指尖轻轻绕着那缕碎发转,一圈又一圈,像在玩一根细细的棉线。

她的指甲是昨天刚剪的。我记得她坐在梳妆台前,手里拿着把小银剪刀,对着镜子一点点修,剪完后又用磨甲锉轻轻磨着边缘,磨得圆润光滑,没有半分毛刺。此刻,那圆润的指尖蹭过我后颈的皮肤,痒意比刚才发梢扫过手背时更甚,像是有只小蚂蚁在慢慢爬,让人想笑,可看着她的眼睛,那笑意又堵在喉咙里,落不下来。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浸在山泉水里的星子——山泉水是极清的,星子的倒影在水里轻轻晃,连一点杂质都没有,她瞳孔里映着屋顶煤油灯的暖光,那光在瞳孔里散开,像一小团暖火,连眼尾的细纹都透着期待。那细纹很淡,只有笑的时候才会显出来,是两道浅浅的弧线,像括号一样把她的笑意裹在里面,还带着点没褪尽的少女娇憨,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摸摸她的脸颊。

“刚才议事厅里,我听见丽丽姐跟我爸说,等咱们结婚,要在曼谷的教堂办仪式呢。”她说这话时,声音轻轻的,带着点雀跃,像个刚听到秘密的小姑娘。提到“结婚”两个字时,她的耳根悄悄泛了点红,手指绕着我后颈碎发的动作也慢了些,眼睛里的光更亮了,连带着那圈映在瞳孔里的灯影,都晃得更明显了。

她顿了顿,指尖没再绕着我后颈的碎发,而是顺着衬衫领口的纽扣慢慢往下滑——那动作轻得像羽毛拂过,先掠过第三颗白色纽扣的边缘,再贴着布料的纹理,轻轻落在我胸口偏左的位置。那里藏着枚黄铜军徽,是我入伍那年部队发的,跟着我走了五年,表面被体温焐得始终泛着暖光,边缘因为常年贴身佩戴,磨掉了最初的冷硬棱角,变得圆润光滑,连“中国人民解放军”那七个阳刻的字,都少了些锋利,只剩指尖能摸到的字缝里的细腻触感。

她大概是摸到了那点不同于布料的硬实,指尖在上面轻轻按了按——不是用力的戳,是像碰易碎品似的,指腹贴着军徽的轮廓慢慢蹭,仿佛在猜那是什么。可她没问,一句“这是什么”都没说,只把头往我怀里埋得更深,脸颊贴着我衬衫的布料,那布料吸了点晨雾的潮气,却被她的体温慢慢焐热,连带着我胸口的军徽,都好像更暖了些。“可我不想去教堂,也不想穿什么蓬蓬的婚纱。”她的声音从怀里传出来,软得像刚从椰壳里挖出来的椰子糖,化在舌尖似的,连尾音都带着点黏糊的甜,不是刻意装出来的娇软,是从心里透出来的、带着憧憬的依赖,“我就想找个小院子,院里种棵青芒果树——就像我外婆家那棵,得两个人合抱那么粗,树皮上爬着些浅绿的苔藓,夏天一到,满树的青芒果挂在枝头,有的泛着点黄,风一吹,叶子‘哗啦啦’响,能把整个院子的暑气都吹走。”

她越说越细,声音里的期待像泡发的糯米,慢慢胀满了我的胸口:“咱们在树下铺张老竹编的席子,那席子是外婆亲手编的,竹篾晒得泛着浅黄,躺在上面能闻到竹子的清香味,不会硌得慌。你帮我剥芒果,你剥的时候总爱用指甲抠开芒果皮,橙黄的芒果汁会沾在你指缝里,顺着指尖往下滴,我就从竹篮里拿出洗得干干净净的湿帕子——帕子是细棉布的,是我去年绣了小草莓的那块,攥在手里给你擦,擦完了还得闻闻你手指,看有没有芒果味。我给你缝衬衫扣子,要牛角的那种,浅棕色的,上面有天然的纹理,不会掉色。线得用藏青色,跟你常穿的那件衬衫一个色,我得提前用温水把线泡软,免得缝的时候断。穿针时你得帮我捏着针尾,我眼神没你好,线总穿不进针孔。针穿过衬衫布料时会‘沙沙’响,你就坐在旁边给我读报纸,读社会新闻时声音得放低,别吓着树上的小鸟;读趣事时你会笑出声,声音震得席子都有点晃,我缝着扣子,听着你的声音,就觉得特别踏实,好不好?”

她的呼吸落在我衬衫领口,带着点刚喝的椰奶味,甜得发腻——那椰奶是今早她用陶罐在小炉子上热的,加了半勺糖,我看着她捧着粗陶杯喝,杯子上画着简单的椰子树图案,杯沿沾着的奶渍是浅白色的,像颗小小的珍珠,她没擦,就那样放在梳妆台上,旁边还摆着她绣了一半的樱花手帕。“咱们别待在雷朵了好不好?”她的声音软了些,带着点怯生生的祈求,“我爸那边的生意,我不懂也不想懂——上次我去他书房送茶,刚走到门口就闻见一股怪味,不是家里常用的檀香,是像消毒水又带着点苦的味道,顺着门缝飘出来,冲得我鼻子发酸。我推开门,看见墙角放着个半人高的黑色塑料桶,盖子盖得严严实实,可味道还是从盖缝里钻出来,我手里的茶杯都差点没端稳。后来夜里总做噩梦,梦见那桶盖自己开了,里面有东西在动,黑乎乎的,看不清是什么,只觉得怕,一醒过来一身冷汗,枕头都湿了。”

她攥着我衬衫衣角的手紧了紧,指尖都泛了点白:“丽丽姐每次跟我爸说话,总把‘货’挂在嘴边,那字从她嘴里说出来,硬邦邦的,像带着刺,我一听就心慌,手会下意识攥紧衣角,想躲进房间里,觉得那字里藏着刀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扎到我。上次她跟我爸在客厅说‘货备好了’,我正好端着水果过去,听见了就赶紧退回来,躲在门后,心跳得像要蹦出来。”

我抱着她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指节蹭过她腰侧的软肉——那软肉像刚揉好的糯米团,带着点弹性,还透着点雾的凉,她轻轻“唔”了一声,声音细得像小猫被挠了痒时的轻哼,不仅没推开我,反而往我怀里又缩了缩,额头抵着我的下巴,那点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皮肤传过来,烫得我心口发紧。我的喉咙像被雷朵山上的红土堵了,那土是粗粝的,混着点沙砾,刮得喉咙生疼,连咽口水都觉得费劲,想说的话在嘴里打了好几个转,却怎么也吐不出来——我多想告诉她,我不是什么“雷朵的得力干将”,我是中国军人,现在执行卧底任务,是来端掉这个毒窝的;我左边口袋里的录音笔藏在衬衫内侧,用细绳子系着,贴在肋骨上,冰凉的塑料外壳隔着一层布料,能感受到它的形状,里面已经录了三个月的线索:有老佛爷和湄公河买家的通话,有铁筎岭制毒窝点的具体位置,还有每月运货的时间,每一条都能成为将他们绳之以法的证据,我每天都要摸好几遍,确认它没被发现,才敢放心;我枕头下还藏着另一枚军徽,和胸口这个是一对,晚上睡前我会把它拿出来,放在掌心摸一摸,那七个字能让我想起部队的操场、战友递来的冰镇汽水,想起丁奇伟咳着血说“别让‘料’害了更多人”的模样,只有这样,才能睡着,不然一闭眼全是雷朵的雾和罂粟花的甜香。

可我不能说,半个字都不能说。话到嘴边,只剩一句发哑的“好”,那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被砂纸磨过似的,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颤,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听着不像自己的声音,倒像另一个人在替我回应她的期待。

“真的?”她听见那声“好”,身子猛地一抬,头轻轻撞在我下巴上,却一点没在意疼,只睁着眼睛望我。那双眼亮得惊人,像是把煤油灯的光全拢在了里面,连瞳孔深处都泛着细碎的光,比山泉水里的星子还要亮几分。鼻尖不知何时泛了红,不是哭出来的那种红肿,是激动得气血上涌的淡粉,连鼻尖上细细的绒毛都被光照得根根分明,像撒了层极细的糖霜,轻轻颤动着。

她抬手摸我的脸,指尖还带着晨雾的凉,没干透的水汽蹭在我皮肤上,留下一点湿痕。那凉意顺着眉骨慢慢滑,先掠过我眉峰处的痣——那痣很小,她以前总爱用指尖戳着玩,说像颗小黑豆——再往下,轻轻蹭过眉尾的小疤。那疤是我在部队练匍匐时,被碎石子划的,不长,只有指甲盖那么宽,现在颜色淡了,只剩一道浅粉的印子。她以前问过这疤的来历,我当时正擦着枪,不敢看她的眼睛,只含糊说“跟人打架蹭的”,她当时还皱着眉嗔我“怎么总不学好”,现在指尖落在疤上,轻轻碰了两下,像在确认什么,却没再提过去的话。

“老公,你没骗我?”她的声音里还带着点没压下去的颤,指尖已经滑到我嘴角,轻轻捏了捏我的下唇,“咱们真能离开这里?去那种早上能听见鸡叫,晚上能看见星星的地方?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满天空的星星呢——雷朵的雾总把天遮得严严实实,晚上抬头,只能看见一片灰蒙蒙的,连月亮都难得见一次。上次丽丽姐说,她去曼谷的时候,晚上能看见星星落满天空,像撒了把碎钻,我当时就想,要是能跟你一起看就好了。”她说着,眼睛里的光又亮了些,嘴角不自觉地往上翘,连带着眼尾的细纹都透着甜。

我抬手,指尖轻轻拂开她发间的雾珠。那水珠沾在她浅棕色的发丝上,裹着点发油的光,像颗极小的碎钻,碰一下就化成了水,顺着发丝往下淌,先沾湿她的耳垂,再滴落在我的手背上。那水很凉,像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滴在手背上时,还能感觉到一丝极轻的重量,接着凉意就顺着血管往胳膊里钻。我赶紧用指腹擦去她耳垂上的水,指腹的温度是热的,刚捂上去,就感觉到她的耳垂轻轻颤了颤,慢慢被焐得有点热,连颜色都深了些,像熟透的樱桃。

“没骗你,老婆。”我的声音比刚才更柔,却在开口时发现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像被风吹得晃的灯芯,“只是……”我顿了顿,脑子飞快地转,比在部队解战术沙盘题时还要紧张——当时面对复杂的地形,我还能冷静分析,可现在看着她的眼睛,心里像被猫抓似的,只能拼命想不让她起疑的理由,“只是现在还不行。丽丽姐昨天跟你爸在议事厅谈了半宿,刚定好往湄公河运货的合作,船都联系好了,就等下个月装货。咱们要是这时候突然走了,他们肯定会起疑心,说不定还会派人跟着咱们——你怀着孕,我不能让你受半点风险,哪怕是一点风吹草动,都不行。”我说着,把她往怀里又搂了搂,手轻轻护在她的小腹上,像在护着怀里的珍宝。

她的眼神慢慢暗了下来,刚才亮得像星星的眼睛,此刻像被雾蒙住了似的,光一点点淡下去,只剩下一圈浅浅的光晕。手指也慢慢垂下去,不再碰我的脸,而是落在我手腕上——那里还留着昨天握匕首时磨出的红印,是跟老佛爷的手下“练手”时弄的,当时匕首的木柄磨得手心发烫,手腕发力时没注意,被刀柄边缘蹭出了道红印,现在边缘有点泛白,中间还是红的,摸上去有点烫,还没消肿。她的指尖轻轻碰了下那道印子,刚碰到就赶紧缩了回去,动作轻得像怕碰疼我,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我知道,我都懂。”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像被雾裹住了似的,有点闷,“就是……有时候看着这雾,总觉得像走不出去似的。上次我跟着阿婆去后山采野菜,走了没多远,雾就漫了过来,把路都遮住了,我绕来绕去,走了半个时辰,还是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最后还是阿婆找到我,说‘雷朵的雾会迷人心’。现在想想,咱们好像也在雾里绕,总也走不出这雷朵山。”她说着,往窗外望了眼,雾还没散,把远处的橡胶林裹成一团模糊的灰影,橡胶树的叶子在雾里轻轻晃,一片挨着一片,像无数个站着的人,看不清脸,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压抑。

“上次我偷偷往山外走,”她的声音又低了些,指尖攥着我的袖口,轻轻拧着布料,“我听说山外有个小镇,能买到新鲜的芒果,就想偷偷去看看,说不定还能给你带个回来。我走了快一个时辰,刚过了青姑会的哨卡,就被那个穿黑衣服的女人拦下来了——她脸上有道疤,从眼角一直到嘴角,看着特别凶,手里还拿着根鞭子,盯着我的眼神,像看犯人似的,连话都没跟我说几句,就把我往回送,还说‘肖小姐,老佛爷说了,山里不安全,别乱走’。我回来后,好几天都不敢出门,总觉得她还在盯着我,连晚上睡觉都不敢关灯。”她说完,往我怀里又缩了缩,额头抵着我的胸口,声音里带着点没褪尽的委屈,像个受了惊的孩子。

我把她抱得更紧,手臂收得发紧,指节都微微抵着她的后背——能摸到她连衣裙下脊椎的轻微凸起,还有布料下温热的皮肤,像抱着一团软乎乎的暖。我特意让她的耳朵贴在我胸口,那里的心跳得又快又重,每一下都撞得肋骨发轻颤,像营地外祭祀时的牛皮鼓,震得我自己都能清晰地数着“一下、两下”,生怕那急促的节奏漏进她耳朵里,让她听出半分破绽。

我的下巴抵着她的发顶,能闻到她发间的椰香洗发水味——那是她托人从山外小镇买来的,说是“闻着像在海边”,此刻混着雾的潮意,钻进鼻腔时,还带着点她发梢刚干的细软触感,不像其他香味那样冲,是淡得恰到好处的甜。这味道竟突然勾出了我在部队时的日子:那是个七月的傍晚,训练完的操场还留着太阳的余温,塑胶跑道泛着淡淡的焦味,我和丁奇伟坐在操场边的老梧桐树下,树影把我们裹在一片凉里。

丁奇伟当时穿着湿透的作训服,领口往下滴着汗,却笑着从帆布包里摸出两瓶橘子味的冰镇汽水,手指夹着瓶盖,拇指一撬,“嘭”的一声脆响,瓶盖弹开时还带着点水汽。他把一瓶递我,瓶身凝着密密麻麻的水珠,刚碰到掌心就凉得人一缩,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滴,落在裤子上晕出小湿痕。我拧开喝了一大口,橘子味的汽水在嘴里炸开,气泡“噼啪”地在舌尖跳,甜意裹着点清酸,顺着喉咙滑下去,像一道凉流,瞬间把满身的热和累都压了下去。

那时候的天是透透的蓝,没有一点云,连风都是干净的,吹在脸上带着操场边狗尾草的涩香,没有雷朵山红土的腥气,没有罂粟田甜得发闷的毒香,更没有藏在暗处、随时可能对准后背的枪口——那时候我手里的枪,是擦得锃亮的训练用枪,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心里只有“保家卫国”四个字的踏实,不用猜谁是敌人,不用藏着半句真话。丁奇伟当时还拍着我肩膀说“等下次休假,带你去我老家的江南,让你尝尝真正的桂花糕”,现在想来,那时候的风,竟和我此刻对她承诺的江南,悄悄连在了一起。

“再等等。”我在她耳边轻声说,声音放得比雾还软,怕惊着她,也怕惊着自己心里那点脆弱的期待。指尖轻轻拍着她的背,指腹特意避开她腰侧的软肉,只蹭过她连衣裙上的樱花纹,节奏像跟着窗外雾飘的速度,慢得能数清每一下触碰,像小时候妈妈哄我睡觉时那样,带着点让人安心的规律,“等我把这边的事处理干净,咱们就走。我带你去江南,去我战友丁奇伟说过的那种小镇。”

我顿了顿,把江南的样子说得更细,想让她能真真切切地看见:“那里有青石板铺的小路,路边是小桥流水,桥是老青石做的,栏杆上爬满了深绿的青苔,摸上去滑溜溜的,雨天还会渗出水珠,踩上去不打滑。镇上有卖桂花糕的老铺子,木蒸笼就摆在门口,掀开盖子时,白汽裹着桂花的甜香扑出来,能飘一条街,刚蒸好的糕软乎乎的,咬一口能吃到细碎的桂花,甜得不腻。”

“早上天刚亮,就能听见河边乌篷船的摇橹声,‘呀——呀——’的,慢悠悠的,混着船娘的吴语小调,软得像,你要是醒得早,咱们就能坐在河边的石阶上听。到了晚上,河边会挂满灯笼,红的像刚摘的石榴花,黄的像熟了的枇杷,粉的像三月的桃花,灯笼挂在船舷上,光映在水里,波纹一动,满河的光就跟着晃,像把星星都撒进了河里——比你想要的芒果树小院还舒服,好不好?”

我能感觉到她轻轻点了点头,下巴轻轻蹭着我胸口的衬衫,布料被蹭得发皱,还带着她呼吸的温热。她的脸颊在我胸口蹭了蹭,像只刚睡醒的小猫,细软的头发蹭得我下巴有点痒,连呼吸都变得更软了些。“好,我等你。”她的声音闷闷的,像含着颗没化的椰子糖,却藏不住里面的期待,尾音轻轻往上扬,“到时候咱们要个女儿,眼睛得像你,双眼皮,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我教她绣樱花,要选最浅的粉线,绣在她的小裙子上,让她像个小仙子;再要个儿子,得像我一样喜欢吃芒果,夏天咱们一起去摘芒果,他要踩着小木凳,你得扶着他的腰,别让他摔下来,我就在旁边递篮子,看着你们俩闹。”

她越说越细,声音里的甜都要溢出来了:“咱们每天早上一起去菜市场,你扛米,要选刚碾好的新米,米袋里会漏出点碎米,蹭在你肩膀上,回家我给你拍掉;我拎菜,要挑带露水的青菜,叶子上的露水会滴在我手背上,凉丝丝的,还要买刚杀的活鱼,让摊主帮忙处理好,回家我给你做鱼汤。回家我做饭,你在旁边帮我剥蒜,蒜皮别弄得到处都是,我给你做你爱吃的红烧肉,要炖得烂烂的,连肥肉都化在嘴里,你每次都能吃两大碗;你洗碗,别用太多洗洁精,洗完碗咱们就坐在院子里,你给孩子讲故事,讲你在‘外面’的事(她总避开提我‘工作’),我就织毛衣,给女儿织带樱花的,给儿子织带芒果的,晚上风一吹,特别舒服,好不好?”

“好。”我咬着后槽牙,牙龈都泛了酸,右手悄悄攥紧了她腰后的裙角——布料的软能稍微压下心里的慌。眼眶里的湿意已经漫到了眼底,像雾里没干的水汽,把视线都浸得有点发糊,只能盯着她发顶那缕浅棕色的碎发,逼着自己用力眨眼,把那点要溢出来的湿意硬生生咽回去,心里默念“再忍忍,再忍忍就好了”。“都听你的。你想做什么,咱们就做什么。”这话我说得格外轻,轻得像怕被风刮走,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每个字里都裹着多少没说出口的无奈,像裹了层糖衣的苦药,甜是给她看的,苦要自己嚼碎了咽。

铁筎岭的铁皮桶还在我脑子里晃——上次借着“巡查”的名义潜进去时,那些桶堆得快到仓库的屋顶,桶身是锈迹斑斑的深灰色,沾着没擦干净的褐色残渣,凑近了能闻见一股苦杏仁似的毒味,呛得人想咳。我用指甲刮过桶盖的缝隙,能摸到里面黏腻的膏状东西,那是提炼好的毒品,只要一小勺,就能毁掉一个原本好好的家庭。可现在,那些桶还安安稳稳地待在铁筎岭的山洞里,每天都有人往里面加“料”,我还没找到能一次性查封的证据,怎么能走?

湄公河的运货线也像根刺扎在我心里。这半个月,我夜夜蹲在橡胶林的隐蔽处,看着老佛爷的人用蒙着黑布的卡车运货,轮胎压过红土的声音在雾里特别清楚,“咯吱咯吱”的,像在啃咬着什么。货卸到小船上时,船夫会点根烟,火星在河面上一闪一闪的,却始终没让我看清货船最终靠的哪个岸——他们换了三次接头暗号,每次都在不同的河段停船,我只摸到了大概的时间,还没摸清最后的交货点,怎么能走?

还有老佛爷的野心。上次在他书房外,我听见他跟丽丽姐说“这批货要让北方的年轻人都尝尝,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好东西’”,语气里的狠劲像淬了毒的刀,隔着门板都能感觉到他眼里的贪。他书房墙上挂着张皱巴巴的中国地图,用红笔圈了北京、上海、广州好几个城市,圈里还画着叉,像在计划着什么阴谋。我摸着胸口的军徽,能感觉到金属的凉,那上面刻着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不就是要挡住这些阴谋吗?我怎么能走?

我是军人,肩上扛着的不只是军装的重量,还有那些被毒品毁掉的家庭的希望。去年在边境执行任务时,我见过一个穿蓝布衫的母亲,抱着她十七岁的儿子坐在路边,孩子的脸白得像张纸,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紫,手还在无意识地抽搐。母亲的哭声砸在地上,一声比一声沉,手里攥着孩子没吃完的棒棒糖,糖纸都被眼泪泡软了,黏在手指上。她抬头看我时,眼睛红得像兔子,说“我就出去买个菜,他怎么就碰了那东西?他还说要考大学,要给我买新衣服……”那画面像块石头压在我心里,每次想起,都觉得喉咙发紧。

还有丁奇伟的托付。他躺在临时医疗点的木板床上时,军徽还别在染血的警服上,血已经发黑,凝固在布料的纤维里,像块洗不掉的疤。他咳的时候胸口起伏得厉害,每咳一声都能看见他指节更青一分,攥着我手腕时,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留下几道红印。“袈沙,”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咬得特别紧,“别让……别让更多家像我家一样……我妹妹就是因为这东西,没了……”他没说完就晕了过去,可那句“拜托你了,一定要端了他们”,像刻在了我脑子里,怎么能忘?

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安稳,把这些都抛在脑后。肖雅的芒果树小院很好,江南的灯笼也很美,可要是我现在走了,会有更多的母亲像那个穿蓝布衫的女人一样哭,会有更多的孩子像丁奇伟的妹妹一样没了未来。我咬了咬下唇,尝到了点淡淡的血腥味,把心里的愧疚压下去——等任务完成,等雷朵的雾散了,我一定带她去江南,去种芒果树,可现在,我只能把这些无奈藏在“都听你的”后面,继续扛着这座山往前走。

肖雅大概是被夜雾裹得倦了,靠在我怀里的重量渐渐沉了些,原本还轻轻搭在我腰侧的手,慢慢放松下来,指尖的力道也弱了。她先是慢慢闭上眼,眼睫像累极了的蝴蝶,轻轻颤了两下才彻底垂下,连带着眉间那点浅浅的愁绪,都被睡意揉得软了。呼吸起初还带着点轻浅的起伏,每一次吸气都细得像雾,吐气时会轻轻蹭过我的衬衫领口,留下一点温热的湿;后来就渐渐变得绵长,“呼——吸——”的节奏慢得像山间的风,吹过橡胶林时那样缓,连带着她肩膀的弧度,都跟着呼吸轻轻晃,像被风拂动的棉絮。

我低头盯着她的脸,连呼吸都放得比雾还轻,怕惊飞了她眉间的睡意。她的睫毛很长,是那种浅棕色的,根根分明,长到眨眼时能轻轻扫过眼下的皮肤,此刻垂着,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圈淡淡的阴影——不是浓黑的,是像淡墨在宣纸上晕开的那种浅灰,随着呼吸的起伏,阴影还会轻轻动,像水面上晃着的树影。偶尔她会无意识地轻颤一下睫毛,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只有凑近了才能发现,像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刚展开就又拢了回去,让人忍不住想抬手护着,怕风把这脆弱的睡意吹走。

她的鼻尖微微翘着,是那种孩子气的弧度,鼻尖上的皮肤细腻得能看见细小的绒毛,被煤油灯的光映着,泛着点浅淡的光。鼻翼会随着绵长的呼吸轻轻动,每一次扩张都很轻,像刚破壳的雏鸟在啄食,带着点没褪尽的稚气。我甚至能看见她鼻尖上沾着的一点细小白雾,是屋里的潮气凝的,像颗极小的糖粒,贴在皮肤上映着光,却没敢伸手去擦,怕一碰就扰了她的梦。

她圈着我腰的手还没松,指尖依旧轻轻抓着我的衬衫布料——那是件浅灰色的棉衬衫,被她抓着的地方已经起了点皱,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点淡淡的白,不是那种用力攥紧的青白,是像怕手里的东西跑了,轻轻捏着的那种浅白,连指甲盖都透着点粉,没了白天的力气,只剩依赖的软。

我慢慢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身体——一只手从她膝弯下穿过,指尖能摸到她连衣裙下摆的雪纺料子,薄得像蝉翼,蹭着皮肤有点凉;另一只手护在她的后背,掌心贴着她的肩胛骨,能感觉到她后背轻微的起伏。脚步放得极轻,每一步都踩在竹地板的缝隙处,避开会发出声响的竹梁,生怕“吱呀”声弄醒她。竹床就在窗边,藤编的床面是老藤条做的,颜色已经变成了深棕,编出的菱形纹路里还藏着点经年的竹屑,摸上去糙糙的,却软中带硬,躺着不会硌人。

我把她轻轻放在床上时,藤条受了力,发出一声极轻的“咯吱”声——像蚊子扇动翅膀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窗外的虫鸣盖过去。我屏住呼吸等了两秒,见她没醒,才慢慢松开手,刚想直起身去关那道漏雾的木窗,手腕却突然被攥紧了——是肖雅的手,刚才还轻轻抓着衬衫的指尖,此刻突然收了力,指节泛白的程度深了些,连我的手腕都被她攥得有点发紧,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别走好吗……”她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很轻,是带着睡意的气音,尾音还沾着点委屈的颤,“别像我爸妈那样,走了就不回来,等我长这么大了才……”话说得断断续续,像在梦里跟人撒娇,我低头看,她的眼角还闭着,却有一滴浅浅的泪从眼缝里渗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滑,没滚多远就停在颧骨处,像颗透明的小珠子,沾着点雾的湿,没干。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瞬间呼吸都不畅了,连胸口贴着的黄铜军徽,都像是突然变得锋利,边缘硌着皮肤,有点发疼——那疼不是皮肉的疼,是从心里漫出来的,裹着愧疚和无奈,堵得喉咙发紧。我赶紧坐在床边,俯身靠近她,嘴唇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她的额头很凉,带着晨雾的湿意,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玉,我的唇瓣带着体温,一碰到就感觉到她的皮肤轻轻颤了一下。

“不走,我不走。”我的声音轻得像雾,气音裹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怕说得重了会碎,“我就在这儿陪着你,哪儿也不去。”说完,我没敢起身,就坐在床边,慢慢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她眼角的泪,动作轻得像碰易碎的玻璃,然后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像哄着受惊的孩子,一下一下,节奏慢得跟她的呼吸同步。

等肖雅彻底睡熟,呼吸变得又深又稳,像沉在浅溪里的鹅卵石,连胸口的起伏都慢得能数清,我才敢慢慢动——先是轻轻掰了掰她蜷着的手指,指尖还带着点没散的暖意,指甲盖泛着浅粉,因为刚才攥得紧,指腹还留着点衬衫布料的纹路印子。我一点一点松开她的手,她的手指却还保持着半蜷缩的弧度,像没抓稳什么珍贵的东西,指节轻轻颤了两下,才慢慢舒展开,搭在藤编床面上,蹭到了床缝里掉的一根浅棕色头发。

我起身时特意放轻脚步,竹地板没再发出“吱呀”声,只有衣角蹭过床沿的极轻声响。走到窗边时,晨雾比刚才更浓了,像被人泼了桶乳白的纱,裹着红土山特有的腥气,往屋里涌得更凶了些。雾沾在脸上,凉得像刚拧干的湿帕子,睫毛上都凝了点细小的水汽,眨一下眼,能感觉到细微的痒。

往窗外望,远处的橡胶林全裹在雾里,只剩模糊的灰影——粗些的树干像立着的黑影,细些的枝条在雾里轻轻晃,叶子的轮廓都看不清,只觉得那一片灰影密密麻麻,像无数个站着的人,沉默地杵在那里,没有声息,却透着股压抑的冷。连平时夜里总有的虫鸣,都被雾闷住了,只剩一片死寂,只有风穿过橡胶林的声音,“沙沙”的,像谁在暗处叹气。

我抬手,指尖从衬衫内侧的口袋里摸出录音笔——那是支黑色的塑料壳录音笔,比拇指略长些,外壳上还留着道细小的划痕,是上次藏在鞋底时蹭的。指尖刚碰到冰凉的外壳,一股凉意就顺着指缝往心里钻,瞬间勾出了辛集兴躺在病床上的模样。

还有那天处决穿着警服休假被花粥逮了的丁奇伟。被折磨的快半瘫痪的丁奇伟先是被我弄在一个临时的医疗点的帐篷里,丁奇伟躺在铺着蓝白条纹床单的木板床上,脸色白得像纸,连嘴唇都没了血色,藏蓝色的警服被血浸得发黑,凝固在衣襟上,硬邦邦的。咳的时候,胸口剧烈起伏,每咳一声,都要伸手攥紧床单,指节泛着青,咳完后,嘴角会沾着点淡红的血沫,他用没输液的手,捏着张皱巴巴的纸巾擦,声音断断续续的,却咬得特别清楚:“老佛爷……每个月十五……铁筎岭山洞……运货的船……在湄公河下游的芦苇荡……”

他说这些时,眼睛一直盯着我,眼神亮得吓人,像抓着最后一丝希望,末了,他抬起手,想碰我的胸口——大概是想摸那枚军徽,却没力气,只碰到我的袖口,声音轻得快听不见:“录音笔……藏好……别被发现……袈沙……靠你了……”说完,他的手就垂了下去,输液袋里的药水还在“滴答”响,帐篷外的风裹着雨丝,打在帆布上,格外冷清。

我攥紧录音笔,指腹蹭过外壳上的划痕,又抬手摸了摸胸口的黄铜军徽——军徽被体温焐得泛着暖,边缘因为常年贴身,磨得圆润,却还是能感觉到刻着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七个字的棱角,硌在皮肤的地方,有点疼,像颗细小的石子轻轻压着,可这疼却让我心里踏实了些,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还有便是,我内心知道,对于肖雅来说我也欠她的太多了。欠她一个能晒到太阳的芒果树小院,院里的芒果树要像她外婆家的那样,枝桠能伸到窗沿,夏天结满青黄的果子,风一吹,叶子“哗啦啦”响;欠她一个江南的灯笼,要选那种红绸面的,挂在乌篷船的船舷上,晚上映在水里,能晃出满河的光;欠她一个能安心醒来的早晨,不用再被雾里的动静吓醒,不用再听见“货”这个字就心慌。

可我更欠那些无辜者一个公道——上次在边境,我见过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抱着她妈妈的照片坐在路边,她妈妈因为吸了老佛爷的货,没撑过冬天,照片上的女人笑得很温柔,小姑娘却只会反复说“妈妈身上有消毒水的味道”;我欠牺牲的战友们一个交代——除了丁奇伟,还有去年在缉毒行动中没回来的阿峰,他的遗物里,只有一封没写完的家信,说“等任务结束,就带妹妹去看海”;我欠身上的军装一个承诺,那军装穿在身上时,班长说“穿上它,就得护着老百姓,不能让他们受欺负”。

我对着窗外的雾,在心里默念:等任务完成,等老佛爷的制毒窝点被查封,等湄公河的运货线被掐断,等金三角的毒瘤被彻底清除,等雷朵的雾散了,能看见满天空的星星了,我一定带肖雅走。带她去江南的小镇,早上陪她去菜市场,她拎着带露水的青菜,我扛着新碾的米,听她跟摊主讨价还价;晚上坐在芒果树小院里,她织毛衣,我给孩子讲以前部队里的故事,讲丁奇伟和阿峰,讲那些为了干净的风,拼过命的人。

雾还在往屋里涌,橡胶林的影子依旧压抑,可我攥着录音笔的手,却比刚才更紧了些——不管要等多久,不管要熬多少个雾浓的夜,这个承诺,我一定会守住。

只是现在,我只能站在这漫进竹楼的雾里,像被裹进了一层半透明的纱。雾沾在我的袖口,把浅灰色衬衫浸得发沉,呼吸时吐出的白气刚飘出来,就被周围的雾融了进去,连一点痕迹都留不下。我的目光落在肖雅熟睡的脸上,她的嘴角还带着点浅浅的笑意,像是在梦里已经摸到了芒果树的叶子,发梢有一缕轻轻蹭过脸颊,她没醒,只是无意识地往枕头里缩了缩,像只寻暖的小猫。我攥了攥手心,把心里翻涌的波澜——愧疚、心疼、坚定,全死死按在心底,连眼神都放得极柔,怕那点没藏住的锐利,扰了她的梦。

窗外的罂粟花还在开,一簇簇挤在橡胶林的边缘,红色的花瓣薄得像蝉翼,边缘泛着点浅粉,像是被雾泡软了。每片花瓣上都沾着雾珠,不是那种圆润的,是扁扁的一层,贴在花瓣上,把红色衬得更艳,像染了血的泪滴。风从罂粟田那边吹过来,带着点甜得发闷的香,花瓣被吹得轻轻抖,雾珠就顺着花瓣的纹路慢慢滚,先从花瓣尖滑到花萼,再“嗒”地落在地上——地上是雷朵山特有的红土,湿润的土块泛着暗沉的红,雾珠落进去,瞬间就被吸得没了声息,连一点湿痕都没留下,像那些被毒品吞噬的生命,悄无声息地就没了踪迹。

我抬手摸了摸腰后的枪,枪套是黑色的牛皮,边缘因为常年佩戴,已经磨出了浅白的印子,摸起来有些硬,还带着点皮革特有的涩感。枪套的扣环扣得很紧,指尖能摸到里面枪身的轮廓,冷硬的金属隔着皮革,依旧能让人想起扳机的重量——这把枪,老佛爷说是“防身用的”,可我知道,它更像个枷锁,时刻提醒着我身处的境地,也时刻准备着,在需要的时候,指向罪恶的方向。

肩上的责任还在,像座压在脊梁上的山。这山不是空泛的沉,是具体的——是丁奇伟咳着血说出的“靠你了”,是边境小姑娘抱着妈妈照片时的沉默,是那些被毒品毁掉的家庭里,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我想好好活着”。这重量压得我有时候会喘不过气,夜里躺在床上,能感觉到肩膀发酸,可我不敢松,一松,那些期待和托付,就全要摔在红土里,和罂粟花的雾珠一样,没声没息地消失。

但心里的爱还在,像雾里的光。不是太阳那样刺眼的亮,是煤油灯那样的暖光,隔着雾,虽然微弱,却始终没灭。是肖雅说“想种芒果树”时眼里的亮,是她指尖蹭过我眉尾疤痕时的软,是她攥着我手腕说“别像我妈那样走”时的委屈——这些画面像细碎的光,散在雾里,每次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只要想起,就能感觉到胸口发暖,连肩上的山,都好像轻了些。

我不能回头。回头是肖雅的芒果树小院,是江南河边的灯笼,是她期待的“早上买菜、晚上讲故事”的日子,那些画面太甜,一回头,就怕自己再也迈不开往前走的脚步。可我知道,只有往前走,把老佛爷的窝点端了,把湄公河的运货线掐了,把金三角的毒瘤清了,让雷朵的雾彻底散了,让红土山再也闻不到罂粟的甜香,那些甜美的画面,才能真的变成她的日子,而不是梦里的幻影。

风又吹了过来,罂粟花的花瓣抖得更厉害了,雾珠滚落在红土里的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我站在雾里,再看了一眼肖雅熟睡的脸,然后慢慢挺直了肩膀,把腰后的枪又按了按——哪怕前方的路再难,雾再浓,只要心里的光还在,肩上的责任没卸,我就只能往前走,一步都不能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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