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一十五章·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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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最后一丝暖光，如同倦鸟归林，悄无声息地从世研院休息室那扇宽大的观景窗前抽离。房间内没有开主灯，光线迅速沉入一种朦胧而柔软的昏暗之中，只有墙角一盏低功率的壁灯散发着幽微的、如同月光般的清辉，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空气仿佛也随着光线的消退而变得凝滞，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能量仪器待机时散发的微弱臭氧味、以及一种更为独特的、难以言喻的气息——那是一种纯净的、仿佛星尘研磨成粉后混合了初生火焰般温暖感的味道，源自沙发上沉睡的灵体，秋曦。
梦启没有开灯。他需要这片昏暗，来暂时掩盖自己脸上无法掩饰的疲惫和内心翻腾的思绪。他靠坐在离沙发不远的一张单人扶手椅上，身体深陷进柔软的靠垫，闭着眼睛，但眉心却微微蹙起，显露出他并未真正入睡。
极度的精神紧张和持续的体力消耗，像两只无形的手，不断榨取着他所剩无几的精力。照顾一个心智如孩童、却又拥有强大本能和不可预测性的“姐姐”，其消耗远超他以往任何一场艰苦的战斗或修炼。然而，比身体疲惫更甚的，是精神上的巨大冲击和沉重负担。
他的脑海中，如同失控的全息投影仪，反复播放着不久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
秋曦那双骤然睁开、充满了震惊、痛苦、迷茫与锐利的赤红眼眸，与平日里纯净懵懂的眼神形成了毁灭性的反差，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记忆里。
叶汐时瘫软在轮椅上，绝望而无助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滚落，那压抑的呜咽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虚实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留下那支蕴含着巨大力量与风险的水晶瓶，以及那句冰冷而沉重的“利弊权衡，在你”，将选择的十字架不由分说地压在了他的肩上。
还有漓的到来，像一阵清新的风，带来了河宁城的喜讯和故乡的慰藉，那份宁神花糕的温暖尚在手心残留，却也更反衬出他此刻处境的孤寂与艰难。
这些画面、声音、触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而混乱的网，将他紧紧缠绕，几乎喘不过气。口袋里的那支水晶瓶，即便隔着衣料，也仿佛散发着冰冷的、沉甸甸的存在感，时刻提醒着他所肩负的、关乎另一个灵魂安稳的可怕责任。
就在他意识在半梦半醒的边界浮沉，几乎要被这纷杂的思绪拖入更深的疲惫时，一阵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声响，如同投入静湖的一粒微尘，轻轻拨动了他高度敏感的神经。
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来自沙发方向。
梦启几乎是本能地、瞬间睁开了眼睛。长时间的警觉状态让他的反应快于思考。那双红蓝异色的瞳孔在昏暗中骤然聚焦，如同夜行动物般锐利，精准地锁定了声音的来源——沙发上的秋曦。
沙发上，那个蜷缩的身影有了动静。
她先是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手指，搭在毯子边缘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接着，是整个身体像是不适应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般，非常缓慢地、带着一种慵懒的意味，微微舒展了一下，盖在身上的浅灰色薄毯随之滑落了一角，露出了她穿着白色棉质休闲服的纤细肩膀。
然后，是最牵动梦启心弦的变化——她那两排浓密得如同黑红色凤尾蝶翅膀般的睫毛，开始轻轻地、细微地颤动起来，仿佛沉睡的蝶蛹正在苏醒，挣扎着想要掀开包裹着它的黑暗。颤动持续了几秒，终于，那睫毛如同缓缓掀开的帷幕，向上扬起，露出了掩盖其下的——
一双纯净得令人心颤的红宝石眼眸。
没有一丝一毫一个小时前的复杂情绪残留。没有震惊，没有痛苦，没有愧疚，没有锐利的审视，甚至没有刚经历巨大变故后的茫然空洞。有的，只是如同被最清澈的山泉洗涤过、被初雪覆盖后的宁静与纯粹。那红色，不再是燃烧的火焰或凝固的血玉，而是像两颗浸在水中的、通透无比的玛瑙，映着墙角壁灯幽微的光，闪烁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孩童般的懵懂光芒。
她眨了眨眼，动作有些迟缓，似乎对眼前昏暗的光线很不适应。眼神先是空洞地、没有焦点地望了一会儿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然后才像生锈的齿轮开始缓缓转动般，有些迟钝地移动视线，带着一种初生婴儿打量新世界的好奇（或许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意），开始打量起周围昏暗的环境——熟悉的沙发、不远处的椅子、墙角发光的壁灯、还有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空。
当她的目光，如同缓慢扫描的镜头，最终落到坐在不远处扶手椅上、正紧紧注视着她的梦启时，那双纯净的红眸里，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瞬间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空洞和茫然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弱却清晰可辨的光彩，一种“看到熟悉依赖对象”的安心感。她没有立刻说话，也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扑过来，只是微微歪了歪头，白色的颈项在昏暗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用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纯粹的依赖和无声的询问，仿佛在确认他的存在，也像是在问：“弟弟，你怎么在那里？”
梦启的心脏，在那双纯净眼眸的注视下，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了一下，泛起一阵酸软微麻的悸动。他立刻站起身，动作因为长时间的静止而有些僵硬，但他迅速调整，放轻脚步，几乎是悄无声息地走到沙发边，然后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保持平行，尽量用自己所能发出的、最温和、最不带任何情绪波澜的声音问道：
“姐姐，你醒了？”他的声音因为刻意压低和长时间的疲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但他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心斟酌，生怕音量大了会吓到她，语气重了会让她不安。
秋曦看着他靠近，非但没有表现出任何警惕或陌生，反而像是确认了安全信号，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脸上缓缓绽放出一个浅浅的、带着点刚睡醒的迷糊和满足的笑容，像阳光下融化的雪花。她轻轻摇了摇头，几缕黑红色的发丝随着动作拂过脸颊，声音软糯糯的，带着浓重的、刚脱离睡梦的鼻音和依赖：
“弟弟……我睡了很久吗？”她小声嘟囔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他求证，“感觉……好像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但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孩童般的懵懂和对梦境的模糊感知，对刚才那真实发生、惊心动魄的一小时，表现得毫无印象。
梦启屏住呼吸，仔细观察着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眼神的每一次细微变化，甚至她呼吸的节奏。那双眼眸里，除了刚苏醒的惺忪和对他的全然的、不设防的依赖，他找不到任何关于叶汐时、关于清醒、关于痛苦挣扎的痕迹。仿佛那段记忆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彻底抹去，或者……被深深地、牢固地封锁在了意识的最底层，连她自己都无法触及，只留下一种“做过长梦”的模糊感觉。
心中瞬间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浪潮。首先是庆幸——庆幸她不必持续承受那份记忆带来的痛苦和愧疚，庆幸她可以继续活在这片懵懂的、相对简单的平静里。但紧接着，一股更深的失落和酸楚悄然蔓延开来——那个短暂的、真实的、有着完整过去和复杂情感的秋曦，就像海市蜃楼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依旧是这个需要他小心翼翼呵护的“孩子”。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的错觉，仿佛那一小时的清醒，才是他做的一个短暂而深刻的梦。
他勉强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伸手动作极其轻柔地帮她将滑落的毯子重新拉好，掖了掖被角，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贵瓷器。“没有很久，姐姐只是累了，需要好好睡一觉。现在感觉好些了吗？”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令人安心。
“嗯。”秋曦乖巧地点点头，像只被顺毛的猫咪，任由他帮自己整理。她抬起一只手，用手背揉了揉依旧有些朦胧的眼睛，这个动作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然后，她的目光被梦启外套口袋里露出的一角淡青色叶子吸引住了。那抹清新的颜色在昏暗的光线下颇为显眼。“弟弟，”她好奇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指了指那个方向，纯净的红眸中充满了探究的欲望，“那是什么呀？”
是漓送来的宁神花糕的包装。
梦启的心跳漏了一拍，思绪瞬间从复杂的情绪中抽离。他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一边暗自庆幸这转移了她对“长梦”的追问，一边从口袋里拿出那个用清香叶子包裹的小盒子。他打开系着的蓝色丝带，掀开叶子，露出了里面摆放得整整齐齐、散发着淡淡花蜜与谷物香气的浅黄色糕点。“是……一个朋友从很远的地方送来的点心，叫宁神花糕，据说吃了能让心情变好，睡得更安稳。”他斟酌着用词，避免提及任何可能引发联想的信息，“姐姐要尝尝吗？”
秋曦的眼睛立刻像被点亮的灯笼，唰地一下亮了起来，纯净的红眸中充满了对未知美食最直接的渴望和期待。她用力地点着头，像小鸡啄米一样：“要！看起来好好吃！”
梦启取出一块小巧精致、刚好一口大小的花糕，递到她摊开的白皙手心里。秋曦小心翼翼地接过，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先是不放心地凑近小巧的鼻子闻了闻，感受到那清甜不腻的香气后，才满意地张开嘴，小口小口地、极其认真地品尝起来。她吃东西的样子很专注，腮帮子微微鼓起，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满足和愉悦。“好吃，甜甜的，香香的。”她含糊不清地评价着，嘴角不小心沾上了一点金色的碎屑。
看着眼前这个因为一块小小的花糕就能如此开心、纯净得像一张未经涂抹的白纸的秋曦，再对比一小时前那个情绪激烈、背负着沉重过往、眼神复杂到让他心痛的秋曦，梦启心中百感交集，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他默默地拿起旁边茶几上准备好的温水杯，递到她手边，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喝水，动作间是全然的信任和依赖，仿佛他是她整个世界唯一的安全支柱。
（她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梦启在心里默默地、再次确认了这个事实。那一小时的“真实”，如同投入看似平静深潭的一颗巨石，虽然当时激起了滔天巨浪和剧烈涟漪，但水面终归会遵循物理法则，逐渐恢复平静。只是，那颗巨石已然沉入潭底，它是否会在无人知晓的黑暗深处，悄然改变着潭底的地形，影响着暗流的走向？无人能够断言。
眼前的秋曦，言行举止似乎和之前没有任何不同。但梦启却无法再以完全相同的、纯粹“照顾者”的心态去面对她。他知道，在这片看似绝对纯净的“空白”之下，沉睡着一个强大、复杂、骄傲、且背负着深刻过往的灵魂。这份认知，像一层无形的薄膜，隔在了他和她之间。让他对她的照顾，除了原有的责任与怜惜之外，又平添了一份难以言说的沉重感，以及一丝……面对未知深邃的敬畏。
“弟弟，”秋曦吃完了花糕，也喝完了水，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嘴角，抬头看着梦启，纯净的眼眸中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慵懒和吃饱后的惬意，提出了一个简单而直接的问题，“我有点饿了……我们晚上吃什么呀？”她的思维跳跃而单纯，刚刚的点心似乎只是餐前开胃。
她的问题简单而直接，像一把钥匙，轻易地将梦启从纷繁复杂、暗流涌动的思绪深渊中拉回了现实。夜晚降临，日常生活仍需继续。
梦启看着她那双清澈见底、映着自己身影的红眸，深吸一口气，将心头所有翻腾的情绪强行压下，努力展露出一个温和的、看起来轻松自然的笑容：“好，姐姐饿了啊，我这就去准备。你想吃什么？今天我们可以吃点不一样的。”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腿脚。
无论那潭水之下隐藏着怎样的秘密与风暴，至少在此刻，水面是平静的。而他，是那个必须坚守在岸边，守护这片平静，并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再次掀起波澜的人。生活，总要继续。而他选择的道路，也注定要这样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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