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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破的、散发着恶臭的地契碎片,如同两片绝望的枯叶,在村正家门前冰冷的晨风中缓缓飘落。一半带着模糊的官印一角,被陈婆如同护食的野狗般死死攥在油污的掌心;另一半,连同李青禾手腕上被撕咬下的、深可见骨的血肉和脓污,依旧被她那只溃烂流脓、剧烈颤抖的鬼爪……死死攥着!

死寂。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陈婆如同被踩了尾巴般尖利的嚎叫:“我的地契!我的地契被这贱人撕烂了!村正大人!您要给我做主啊!这烂窑婆子抢我家地契!还撕了它!她该死!该千刀万剐!”她捧着那半片残纸,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脸上是混合着疯狂、贪婪和巨大损失的扭曲表情。

李青禾枯槁的身体因为剧痛和巨大的打击而剧烈摇晃着,几乎站立不住。手腕上被咬穿的血洞汩汩冒着脓血,混着黑绿的淤泥,滴滴答答砸在冰冷的冻土上。她布满血丝、深陷眼窝的眼睛,失神地望着自己右手紧攥的那半片同样污秽不堪的残契——上面只有一片被淤泥彻底糊死的混沌,如同她此刻绝望的心境。

“够了!”村正终于从巨大的惊愕和恶心中回过神来,脸色铁青,捂着鼻子厉声喝道,“都给我闭嘴!污秽不堪!成何体统!”他厌恶地扫了一眼地上飘落的碎纸片和李青禾手腕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又看了看状若疯癫的陈婆,一股巨大的麻烦感和甩脱烫手山芋的念头瞬间占据上风。

“河滩地归属,岂是尔等在此撕扯污秽之物便能定夺?!”村正的声音带着一种强行压制的威严和急于撇清的冷漠,“是非曲直,自有王法公断!李氏!”他猛地指向摇摇欲坠的李青禾,声音如同冰锥,“你既言地契归属,又持此污损残契……还有那……休书,”他嫌弃地瞥了一眼李青禾另一只手里紧攥的污秽休书,“那便去县衙!击鼓鸣冤!自有青天大老爷明断!在此污我门庭,徒增晦气!速去!”

“还有你,陈婆!”村正又转向犹自捧着半片残契哭嚎的陈婆,语气更加不耐,“你道地契被抢被毁,也自去县衙分说!休要在此撒泼!都给我滚!立刻!马上!”

“县衙?”陈婆的哭嚎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和本能的畏惧。但随即,她低头看了看手里那半片带着官印痕迹的残契,再看看李青禾手里那半片污秽的废纸,一丝恶毒的得意和侥幸瞬间爬上她的眼角。去县衙?这烂货就凭那张臭烘烘的破休书和半片废纸?官老爷会信她才怪!正好借官老爷的手,彻底把这晦气婆子摁死在泥里,把河滩地夺回来!

“去就去!”陈婆猛地挺起腰,脸上换上一种混合着委屈和狠戾的表情,尖声道,“我陈家还怕她一个被休的窑婆子不成!村正大人作证!是她撕了我家地契!官老爷定要还我陈家一个公道!”

李青禾枯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手腕的剧痛、彻骨的寒冷、无边的绝望如同三条毒蛇啃噬着她。去县衙?那是吃人的虎口!可不去?村正已当众将皮球踢给了县衙,陈婆更是咬死了不放!她没有退路!那张污损的休书,那半片残契,是她仅有的、沾满血污和屈辱的……武器!哪怕这武器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活下去!为了小树!为了那点绿芽!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最后一粒火星,艰难地灼烧着她濒死的意志。

她不再看任何人。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被逼出来的、冰冷的执拗。她用那只溃烂稍轻的左手,极其艰难地将右手紧攥的半片污损残契掰开,连同左手一直紧攥的休书,再次塞进怀里最贴近心口的位置——那里早已被脓血、淤泥和寒冷浸透。

然后,她弯腰,用那只伤得稍轻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重新抱起了地上那把沾满泥浆、木柄上刻着浸血“活”字的锄头。佝偻的脊背弯成一道卑微却倔强的弧线。一步,一步,拖着如同灌满冰铅的双腿,在村民嫌恶、惊惧、如同看怪物般的目光注视下,朝着荒村通向县城的方向,挪去。

身后,陈婆恶毒的咒骂和村正如释重负的关门声,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通往县城的路,漫长如同没有尽头的酷刑。寒风如同裹着冰针的钝刀,无情地切割着她裸露在褴褛衣衫外的每一寸皮肤。手腕上被陈婆咬穿的伤口暴露在冷风中,脓血混合着污垢不断渗出、冻结,带来一阵阵钻心刺骨的剧痛和麻木。腹中早已没有了饥饿的感觉,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冰寒刺骨的空洞。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肺腑深处的灼痛,喉咙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烂泥塘残留的恶臭。

怀里的那两张污秽的纸片,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紧紧贴着心口,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她不敢去想县衙,不敢去想那高坐堂上的官老爷。她只是机械地挪动着脚步,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脚下不断延伸的、被冻硬的泥泞覆盖的土路。锄柄上那个刻痕深刻的“活”字,每一次硌在她溃烂的右手掌心,都带来一阵锐痛,却也像一道无声的咒语,支撑着她残破的躯壳不至于彻底散架。

日头在绝望的跋涉中渐渐西斜,将她和那把破锄头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如同两个在泥泞中挣扎的孤魂野鬼。当那座象征着权力与威严的县城青灰色城墙终于出现在灰蒙蒙的地平线上时,李青禾枯槁的身体几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她靠着冰冷的城墙根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铁锈味。

县衙,就在眼前了。那两扇厚重的、漆着暗红色的、象征着法度森严的大门,如同巨兽张开的狰狞大口。门前那面巨大的、蒙着牛皮、悬在朱漆架子上的堂鼓,在惨淡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冰冷而沉重。

击鼓鸣冤!

这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一阵紧缩。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枯槁的身体筛糠般抖成一团。那些关于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的传闻,关于水火棍、杀威棒、夹棍拶指的可怕想象,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不……不行……会死的……

她退缩了。本能地想转身逃离这吃人的虎口。

就在这意志即将彻底崩溃的瞬间,破窑里小树蜷缩的身影,河滩地上那两点微弱的绿意,周班头那张狞笑着要扒皮填河的凶脸,陈婆撕咬抢夺时那毒蛇般的眼神……如同走马灯般在她冻僵的脑海里疯狂闪过!

活下去!

必须活下去!

一股混杂着巨大悲怆和破釜沉舟般蛮力的气流,猛地冲破了喉咙的腥甜!她发出一声非人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嚎!枯槁的身体爆发出最后一丝燃烧生命的力量!她猛地扑向那面冰冷的堂鼓!

没有鼓槌!

就用这只溃烂流脓、深可见骨、指甲翻卷破裂的右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用骨头!用命!去砸!

“咚——!!!”

一声沉闷、却如同惊雷炸响般的鼓声,猛地撕裂了县衙门前死寂的黄昏!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

溃烂的皮肉狠狠撞击在冰冷的牛皮鼓面上!脓血瞬间迸溅!染红了暗红的鼓身!剧痛如同万箭穿心!但她不管!只是更加疯狂地、用尽每一寸骨头的力量去砸!去撞!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皮开肉绽的闷响和骨头碎裂般的剧痛!仿佛要将这无边的冤屈、无望的挣扎、刻骨的恨意,全部砸进这面象征着王法的巨鼓里!

“咚——!!!”

“咚——!!!”

沉闷、压抑、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决绝的鼓声,如同垂死巨兽的悲鸣,在县衙上空回荡,也惊动了整个暮色沉沉的县城!

“何人击鼓?!”

“大胆刁民!扰乱公堂!”

沉重的县衙大门轰然洞开!几个穿着皂色差役服、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如同凶神恶煞般冲了出来!当他们看清鼓前那个如同从粪坑里爬出来、浑身散发着恶臭、正用溃烂流脓的手疯狂砸鼓的枯槁身影时,无不倒吸一口凉气,脸上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嫌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悚然!

“拿下!”为首的班头厉声喝道,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变调。

两根冰冷的水火棍带着风声,毫不留情地架在了李青禾枯槁的脖颈上!巨大的力量让她瞬间停止了砸鼓的动作,枯槁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冰冷坚硬的石阶上。那只砸鼓的右手早已血肉模糊,深可见骨,脓血混合着破碎的皮肉,在冰冷的鼓面上留下了一片刺目的暗红污渍。她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喷出带着血腥味和恶臭的白汽,布满血丝的眼睛失神地望着那两扇洞开的、如同通往地狱的县衙大门。

“升——堂——!”

一声拖着长腔、带着威严和冰冷的唱喏,如同来自九幽的召唤,从县衙深深的大堂内传出。

“威——武——!”

水火棍顿地的沉闷声响汇成一片压抑的轰鸣,如同无数面破鼓在胸腔里擂动!肃杀、冰冷、带着铁锈和血腥气息的氛围瞬间笼罩了整个公堂。

李青禾被两个衙役如同拖死狗般,粗暴地拖拽过冰冷光滑的青石地面,一直拖到那象征着生杀予夺的冰冷条石地面上!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了她单薄褴褛、沾满污秽的衣衫,狠狠扎进骨头缝里!手腕上被咬穿的伤口和右手砸鼓造成的恐怖创伤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脓血不断渗出。

她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被脓血和污垢糊住的眼睛,极其艰难地望向那高高在上的公案。

明镜高悬的匾额下,端坐着一个身着青色七品鸂鶒补子官服的中年男子。县令。面皮白净,三缕短须修剪得一丝不苟,一双细长的眼睛微微眯着,眼神如同冰冷的探针,居高临下地扫视着堂下这个散发着恶臭、枯槁如鬼的“东西”。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一丝毫不掩饰的嫌恶和厌烦掠过眼底。公案旁侍立的师爷和两班衙役,无不屏住呼吸,眼神里充满了同样的嫌恶和一丝惊惧。

“啪!”

惊堂木重重拍下!清脆刺耳的声响在死寂的公堂内炸开,震得李青禾枯槁的身体猛地一颤!

“堂下何人?所告何事?为何击鼓鸣冤?速速从实招来!若有半句虚言,大刑伺候!”县令的声音冰冷、生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如同冰冷的铁块砸下。

巨大的威压和彻骨的寒冷让李青禾几乎窒息。她枯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牙齿疯狂打颤。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声音,浓重的血腥味堵在喉头。

“大……大人……”她极其艰难地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民妇……李青禾……告……告陈家……夺我河滩地……三亩……”

“河滩地?”县令细长的眼睛眯得更紧,声音带着一丝不耐,“可有地契为凭?”

“有……有……”李青禾枯槁的身体因为激动而猛地向前一倾,几乎扑倒在地。她伸出那只溃烂稍轻、却同样布满冻疮裂口的左手,不顾一切地、颤抖着……探进怀里最贴近心口的位置!

摸索!指尖触碰到那两张冰冷、污秽、紧紧贴在一起的纸张!

她猛地将手抽出!那只沾满脓血、污垢、散发着恶臭的枯槁鬼爪,此刻如同举着来自地狱的证物,在公堂昏黄的灯火下,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沉重地……高高举起!

左手中,是那张污秽不堪、盖着模糊官印、印着猩红指印的……休书!

右手中,是那半片同样污秽、边缘破碎、大部分字迹被黑绿淤泥完全糊死、只残留一角模糊官印的……地契残片!

两张散发着浓烈恶臭的污秽纸片,在肃杀的公堂上,如同两颗投入寒潭的巨石!

“大人!请看!”李青禾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被逼出来的、绝望的尖锐,每一个字都像用血在喊:

“**休书!盖官印!写我名!李青禾!**”

“**地契!残片!官印一角!**”

“**河滩地……三亩!官府文书!是我的名份!陈家……强夺!**”

浓烈的恶臭随着纸张的举起瞬间弥漫开来!离得近的衙役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后退一步。县令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眼中那丝嫌恶瞬间变成了极度的震惊和一种被冒犯的暴怒!他猛地一拍惊堂木!

“放肆!”县令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公堂之上!竟敢呈此污秽不堪之物!秽乱法度!藐视公堂!来人!给我……”

“大人!大人明鉴啊!”一个尖利、带着哭腔和巨大委屈的声音猛地从堂下侧门方向响起!只见陈婆在衙役的引导下,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高高捧着她抢到的那半片同样污损、却带着相对清晰官印痕迹的地契残片,声泪俱下地哭嚎道:

“青天大老爷!您可要为小民做主啊!这被休的窑婆子李青禾!她……她昨夜潜入我家偷盗地契!掉进了烂泥塘!把好好一张地契污损糟蹋了不算!今日还当众撕毁!抢走了我这半片!她这是要活活逼死我陈家啊!那河滩地分明是我陈家的祖产!有地契为证!她一个被休的贱妇!窑坑里的烂货!凭什么来抢?!大人!您看!这才是真正的地契残片啊!上面官印清晰!请大人明断啊!”陈婆一边哭嚎,一边用眼神恶毒地剐着李青禾。

公堂之上,瞬间形成了诡异的对峙。

一方,是枯槁如鬼、散发恶臭、高举污秽休书和半片废纸般的残契的李青禾。

一方,是哭天抢地、捧着半片同样污损却官印稍显清晰的残契、指控对方偷盗撕毁的陈婆。

两张污损的残契碎片,散发着同样的恶臭,如同两件来自地狱的破烂证物,呈现在象征人间法度的公堂之上。

县令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死死盯着堂下这两片散发着恶臭的残纸,又扫过李青禾那只溃烂流脓、触目惊心的右手和陈婆那张刻薄哭嚎的脸。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愚弄的愤怒在他胸腔里翻腾。这算什么事?!两个村妇,为了一块破河滩地,拿着两张从粪坑里捞出来的烂纸,跑到公堂上来撕扯?!

“肃静!”县令再次重重拍下惊堂木,强行压下心头的怒火,声音冰冷,“尔等各执一词,所呈地契皆污损不全,如何为凭?难道要本官凭这两张臭纸断案不成?!”他细长的眼睛扫过李青禾,“李氏!你言地契被毁前属你所有,除这半片废纸,可有旁证?!”

“大人!”李青禾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怆,她猛地将左手高举的休书向前一送,“这休书!盖官印!立书人陈大柱!休弃理由……‘五年无所出’!上面……写着我的名!李青禾!证明……证明被休前……我乃陈家妇!这河滩地……当年是我爹娘……压箱底的嫁妆!抬进陈家时……里正、村老……都过过眼!官府……地契文书上……登记的是我的名!被休……名份仍在!”她剧烈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陈家……强占!毁我苗!夺我地!大人……明鉴!”

“你放屁!”陈婆如同被踩了尾巴,尖声叫道,“嫁妆?呸!那破地是你爹娘抵债塞过来的!早就是我陈家的了!休书?休书只能证明你是个被休的烂货!证明不了地是你的!”

公堂再次陷入混乱的争吵。

就在这时,一直侍立在县令身侧、捻着山羊须、眼神精明的师爷,目光如同鹰隼般,极其锐利地扫过李青禾右手高举的那半片污损不堪的地契残片。他的视线,死死钉在了那片被黑绿淤泥完全糊死的核心区域边缘——一个极其模糊、几乎被淤泥完全覆盖的、不规则的凹陷印记上!

那印记……似乎……并非淤泥自然形成?倒像是……一个指印?一个被淤泥覆盖的……指印?

师爷的瞳孔猛地一缩!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荒诞的念头瞬间划过脑海!他微微侧身,凑近面色铁青的县令,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低声音,飞快地说了一句。

县令细长的眼睛猛地一凝!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他下意识地再次看向李青禾右手高举的那半片残契,目光也瞬间锁定了那个模糊的凹陷印记!

“取来!”县令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压抑的急促,指向李青禾手中那半片残契。

一个衙役强忍着恶臭,用两根木棍极其嫌弃地夹起李青禾手中那半片污损的残契,呈到了公案之上。

县令和师爷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死死聚焦在那片被淤泥糊死的区域边缘那个模糊的凹陷上。师爷小心翼翼地用一根极细的银针,极其轻柔地拨开覆盖在凹陷表面最上层的、半干涸的淤泥……

随着淤泥被一点点拨开,一个清晰的、带着独特螺纹的……指印轮廓,极其艰难地、如同从地狱淤泥中浮现的古老铭文般……显露了出来!

指印!一个深陷在契纸纤维里、被黑绿淤泥深深浸染、却依旧顽强保留着清晰纹路的……泥指印!

这个指印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好印在了契纸下方立契人(业主)签名画押的区域!虽然名字被淤泥完全覆盖,但这个指印本身……就是一个无可辩驳的身份标记!

县令的呼吸骤然一窒!细长的眼睛里瞬间爆射出一种混合着巨大震撼和明悟的精光!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冰冷的利剑,刺向堂下枯槁颤抖的李青禾,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李氏!抬起你的右手!”

李青禾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弄得一懵,巨大的恐惧让她下意识地服从。她极其艰难地、颤抖着,将那只溃烂流脓、深可见骨、血肉模糊的右手……缓缓抬起,摊开在昏黄的灯火下。

那只手,惨不忍睹。掌心糜烂,深可见骨,边缘翻卷的皮肉被淤泥和脓血浸透,五根手指更是肿胀变形,指甲翻卷破裂,指尖血肉模糊,沾满了黑绿的淤泥和暗红的血污。

“近前!”县令的声音不容置疑。

衙役粗暴地将李青禾拖拽到公案前几步远的地方。

县令和师爷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死死地、一寸一寸地扫过李青禾那只摊开的、溃烂流脓的右手。重点,落在了她右手拇指的指尖和指腹之上!

尽管布满了污垢、溃烂和翻卷的皮肉,尽管肿胀变形……但那拇指指尖和指腹上,那些尚未被伤口完全破坏的、独特的、细密的螺旋状纹路……在昏黄的灯火下,在师爷锐利如鹰的目光审视下,竟然……与残契上那个从淤泥中浮现的泥指印的纹路……隐隐重合!

县令的瞳孔骤然收缩!师爷捻着胡须的手指猛地一顿!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震撼和一种拨云见日般的了然!

“啪——!!!”

惊堂木第三次重重拍下!声音比前两次更加响亮、更加决绝!如同九天惊雷,在死寂的公堂上轰然炸响!震得所有人心头狂跳!

县令猛地站起身!白净的面皮因为激动而泛起一丝潮红,细长的眼睛里精光四射,带着一种洞察真相的威严和不容置疑的决断,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响彻整个公堂:

“**经本官查验!李氏所呈残契之上,所留泥指印痕,与其右手拇指螺纹——吻合无差!**”

他枯瘦却有力的手指,如同判官之笔,狠狠指向瘫软在地、枯槁如鬼的李青禾:

“**此指印!深陷契纸!浸透泥污!显系立契之时,或契书污损之后,李氏亲指所印!此为铁证!**”

“**河滩地三亩!地契既署李氏之名!指印复为李氏所留!依《户律》,此地当归李氏所有!**”

“**陈家强占之说,查无实据!所持残契,来源存疑!不予采信!**”

“**退堂!**”

“威——武——!”

水火棍顿地的轰鸣声再次响起,如同为这最终判决敲下的定音鼓!

“不——!!”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充满滔天不甘和难以置信的嘶吼,猛地从公堂侧门传来!只见陈大柱不知何时冲到了门口,被衙役死死拦住!他赤红着双眼,额头青筋暴跳,死死瞪着堂上端坐的县令,又猛地转向瘫在地上、同样被这突如其来的判决震得呆若木鸡的李青禾,眼神里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疯狂!他张着嘴,似乎想咆哮什么,却被衙役死死捂住嘴拖了下去!只有那无声的口型在剧烈开合,如同最恶毒的诅咒:

“李青禾!你等着!老子迟早弄死你!!”

李青禾枯槁的身体如同被彻底抽离了灵魂,瘫软在冰冷光滑的青石地面上。手腕的剧痛、右手的溃烂、彻骨的寒冷、腹中的空洞……所有的感知似乎都在这一瞬间离她远去。只有县令那最后几句如同惊雷般的宣判,在她冻僵的脑海里反复回荡:

“……泥指印痕……吻合无差……铁证……当归李氏所有……”

赢了?

她……赢了?

河滩地……保住了?

巨大的、不真实的眩晕感席卷了她。她甚至没有力气去看陈婆那张瞬间惨白、如同被抽走了所有血色和魂魄的刻薄老脸,也听不见陈大柱那无声的诅咒。她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用那只溃烂稍轻的左手,颤抖着……探进怀里。

指尖触碰到那张同样冰冷污秽的休书,和……那半片被判决为“铁证”的、沾着她脓血和泥指印的残契。

指尖传来那粗糙、冰冷、带着血腥和淤泥气息的触感。

一丝极其微弱、近乎虚幻的暖意,极其艰难地、在她早已冻结成冰的心湖深处……极其缓慢地……漾开了一点点涟漪。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挪动身体,挣扎着想要站起。旁边的衙役嫌恶地退开一步,无人搀扶。

她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佝偻的脊背依旧弯着。她不再看任何人。布满血丝、被血污脓垢糊住的眼睛,失神地望着县衙大门外那片逐渐被暮色吞噬的、灰蒙蒙的天空。

河滩地……是她的了。

可谷雨之后……那如山般的粮赋……

还有怀中这冰冷刺骨的休书……

活下去。

这念头依旧沉重,如同锄柄上那个刻入骨髓的“活”字。

她抱起地上那把沾满泥浆的锄头,一步,一步,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在衙役嫌恶的目光和师爷若有所思的注视下,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挪出了那扇象征着法度与裁决的……厚重县衙大门。

门外,暮色四合,寒风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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