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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府暖阁的药香尚未散尽,边疆军需案的阴影已如北境寒流,沉沉压在了京城上空。云映雪从迦南之毒的反噬中挣扎醒来,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清亮的眸子在触及枕边那柄冰冷的算盘时,瞬间燃起锐利的火焰。谢砚之带来的消息,让她胸中翻涌的不仅是毒性的寒意,更有焚心的怒火——将士的活命钱,竟也成了蛀虫口中的肥肉!

“账目手法相似……墨池斋……” 她靠在引枕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算盘那道深深的崩口,声音因虚弱而低哑,却带着冰冷的穿透力,“栖霞庄是他们的洗钱口子,边疆军需,才是他们真正的大胃口。”

谢砚之立于榻前,玄衣如墨,周身散发着凛冽的肃杀之气。他将夜枭带回的军需账目副本(誊抄的关键部分)轻轻放在云映雪手边的矮几上。

“郭奉是明面上的靶子,背后站着郭淮,连着东宫。账目做得极漂亮,明面上滴水不漏,没有实据,动不了他分毫。” 他声音低沉,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我需要你找出真正的破绽,那根连接‘墨池斋’与军需贪腐的暗线,就在这些看似完美的数字背后。”

他俯身,深邃的目光锁住她:“但你的身体……”

“死不了。” 云映雪打断他,苍白的脸上绽开一抹近乎锋利的笑容,带着属于算盘才女的偏执与狠劲,“迦南之毒要不了我的命,但这些蛀虫,多活一日,边疆就多冻死几个忠魂!这笔账,我等不起!” 她挣扎着坐直身体,将那份沉重的账目副本紧紧攥在手中,“明线交给你,去撕开郭奉的硬壳。暗线,我来。”

谢砚之看着她眼中燃烧的、近乎灼人的火焰,沉默片刻。那火焰里,有对毒性的抗争,有对不公的愤怒,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对数字背后真相的执着。他不再劝阻,只将一枚小巧的、非金非玉的墨色令牌放在账册上——那是他调动部分刑部暗桩的信物。

“小心。” 他声音低沉,只吐出两个字,却重逾千钧。随即转身,玄色的身影带着凛冽的寒风,消失在门外。他的战场在明处,在兵部衙门,在郭府,在一切可能藏着郭奉罪证的地方,以“阎王”之名,行雷霆之怒!

***

谢砚之离去的脚步仿佛带走了暖阁最后一丝温度。云映雪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和迦南之毒带来的阵阵寒意,强迫自己将所有精神凝聚于眼前的账册。

指尖拂过冰冷的纸页,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名目繁多的条目,如同最复杂的密码。郭奉的手法确实老辣:所有大宗采购,皆通过数家看似毫无关联、实则暗中受控于“墨池斋”的商户进行;损耗记录精确到斤两,附有“合理”的损耗说明(如路途遇雨、遭遇流匪小股袭扰);入库验收单据齐全,经办人签字画押一个不少。

完美得如同精密的机器。

但云映雪知道,越是完美,越意味着巨大的伪装成本,也越容易在细微处留下无法弥合的裂缝!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滤过那些宏大的数字,专注于最不起眼的边角料。

“炭薪湿重……霉烂……” 她低声呢喃,指尖在“损耗”一栏的“途中遇连绵阴雨,部分炭薪受潮”上重重划过。目光随即跳转到同一批次运输的“军粮”损耗记录——“晴好,无损”。她眼中寒光一闪!同一路线,同一时间,炭薪遇雨霉烂,军粮却完好无损?这“雨”,未免太会挑目标!

“皮裘掺劣革……” 她指尖移到“安远镇入库验收单”,上面标注“抽查三件,皮板坚实,毛色均匀”。她的目光却死死盯住验收单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几乎被墨迹晕染的签名——“验库吏:赵四”。她迅速翻找前几批军需的验收单,发现“赵四”这个名字,频繁出现在郭奉经手的、有“墨池斋”商户参与的验收环节!而其他库吏的签名,则相对分散!

一条极其隐蔽的“线”开始浮现!这个“赵四”,是关键节点!他极可能是郭奉安插在库房、专门为“墨池斋”劣质货开绿灯的钉子!

然而,仅凭账目上的签名和矛盾点,不足以形成铁证。郭奉完全可以推脱是库吏渎职,或天气无常。

云映雪的目光,投向了矮几上那枚墨色令牌。暗线,需要更深、更隐秘的切入。

***

三日后。靖安长公主府。

一场名为“赏菊品蟹”的秋日雅集,正是一众高门女眷联络感情、交换讯息的绝佳场合。亭台水榭间,衣香鬓影,环佩叮当,笑语晏晏中流淌着看不见的暗涌。

云映雪的出现,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

她依旧是一身素雅的雨过天青云锦襦裙,外罩竹叶纹素纱褙子,发间只簪着那支白玉嵌东珠步摇。清丽脱俗,在一众争奇斗艳的贵妇中,如同一株空谷幽兰。然而,她手中那柄金箔包边、缺珠崩口的黄铜算盘,却无声地宣告着她的与众不同。

“哟,这不是我们新晋的‘侍郎夫人’吗?” 一声娇笑传来,带着三分亲热七分试探。兵部侍郎郭淮的夫人柳氏,一身富丽堂皇的玫瑰紫遍地金妆花褙子,在一群女眷的簇拥下款款而来。她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如同探针,在云映雪身上和那柄算盘上扫来扫去。“夫人这算盘,还真是片刻不离身呢。莫非今日公主府这蟹宴,也要算算斤两价钱不成?” 话语刻薄,引得周围几位夫人掩唇轻笑。

云映雪面色平静,微微颔首:“郭夫人说笑了。不过是件旧物,带着安心罢了。今日是来沾沾公主府的雅气,岂敢唐突。” 她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柳氏腕间一只水头极足、价值不菲的翡翠镯子,以及她鬓边一支新打的、嵌着拇指大东珠的赤金点翠步摇。这身行头,远超一个侍郎夫人的正常份例。

“安心好,安心好。” 柳氏笑着,亲热地拉住云映雪的手,指尖冰凉滑腻,“说起来,我们府上近日也为过冬采买些皮料炭薪,账目乱得很,正愁找不到可靠的人瞧瞧。夫人神算之名冠绝京城,不知能否拨冗指点一二?” 她看似求助,实则是炫耀和试探,更是想看看这位“算盘夫人”的深浅。

机会!

云映雪心中警铃微作,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疏离的谦逊:“郭夫人抬爱了。贵府账目自有能人打理,映雪这点微末伎俩,岂敢班门弄斧。” 她话锋一转,目光带着几分“天真”的好奇,看向柳氏那支耀眼的东珠步摇,“倒是夫人这支步摇,珠光莹润,实属罕见。听闻今岁北珠贡品锐减,京中上好东珠价格飞涨,夫人这支,怕是价值连城了。”

提到心爱之物,柳氏脸上得意之色更浓,下意识地抚摸着步摇:“可不是嘛!这是我家老爷前些日子托人从南边新得的,说是花了……” 她猛然意识到失言,立刻收住话头,打了个哈哈,“嗨,瞧我,说这些俗物做什么。”

南边?云映雪心中冷笑。如此品相的东珠,南边罕见,倒更像是……北境走私的赃物!郭淮一个兵部侍郎,哪来如此阔绰的手笔购置此等珍宝?其财路,必与那军需贪腐脱不了干系!柳氏这炫耀,简直是自曝其短!

就在这时,旁边一位身着丁香色褙子、面容温婉的妇人(工部一位郎中的夫人,素来与柳氏交好)笑着插话:“郭姐姐这支步摇确实难得。说起来,前几日我去‘瑞和祥’看料子,听掌柜的念叨,说今冬京城上好的银霜炭紧俏得很,价格翻了一倍不止,连他们铺子都快断货了。郭姐姐府上采买的炭,可还够用?若有门路,也指点妹妹一二?”

银霜炭!这正是军需中被大量掺假替换的品类!

云映雪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端起茶盏,仿佛只是随意听着闲谈。

柳氏闻言,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和谨慎,摆摆手道:“嗨,我们府上哪用得起那金贵的银霜炭!不过是些寻常的木炭罢了。采买的事都是外院管事操心,我也不甚清楚。” 她虽极力撇清,但那瞬间的眼神闪烁和急于转移话题的姿态,落在云映雪眼中,已是破绽!

“原来如此。” 云映雪放下茶盏,声音清浅,仿佛只是随口感慨,“这炭火采买,看似小事,却也繁琐。既要防着以次充好,湿炭充数,又要盯着价格浮动,莫被奸商哄抬。府中管事,也着实不易。” 她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柳氏,“尤其是那些与军中有些牵扯的商户,背景深,路子野,价格更是云里雾里,难辨真假。”

“军中牵扯?” 柳氏下意识地重复,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强笑道,“夫人说笑了,我们府上采买,都是些本分商人,哪敢跟军中扯上关系。”

此地无银三百两!云映雪心中冷笑更甚。她不再追问,只端起茶盏,轻轻拨动着盏中漂浮的茶叶,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算珠,将柳氏方才的每一丝表情变化、每一句失言、甚至她身上那些价值不菲却来源可疑的首饰,都无声地记录、归位。

这场看似风花雪月的女眷雅集,在她眼中,已变成一张由虚荣、贪婪、恐惧和无心之言编织成的巨大情报网。郭府的奢侈、柳氏的失言、对炭价的敏感、对“军中商户”的避讳……一条条线索,如同散落的算珠,在她脑中飞速排列组合!

她仿佛能听到算盘珠碰撞的细微声响,正在这脂粉香腻的空气里,勾勒出一张名为“墨池斋”的、沾着血与贪欲的黑色脉络!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北境,定边镇军营。

朔风如刀,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抽打在冰冷的铠甲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校场点兵台上,气氛肃杀得如同铁板。

谢砚之身披玄色大氅,内衬暗金软甲,按刀而立。他面容冷峻如万年寒冰,深邃的眼眸扫过台下黑压压、却因冻饿而士气低落的士兵,最终落在点兵台一侧,一个被两名玄甲亲卫按跪在地、身穿五品武官服色、脸色惨白如纸的中年男子身上——正是转运使郭奉!

郭奉身边,还跪着几个面如死灰的属官和库吏,其中就有那个账目上频繁签名的“赵四”!

“郭奉!” 谢砚之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锥,刺破呼啸的寒风,清晰地砸在每个人心头,“安远、镇戎两镇军需亏空、以次充好之案,证据确凿!你还有何话说?”

郭奉身体筛糠般抖着,强自镇定:“谢……谢侍郎!下官冤枉!账目清晰,验收齐全!定是……定是下面的人办事不力,刁民奸商作祟!下官监管不严,甘愿受罚!但贪墨军需,绝无此事!” 他目光怨毒地扫过被按住的赵四等人,意图丢卒保车。

“监管不严?” 谢砚之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如同死神的微笑。他缓缓抬手,指向校场中央。

士兵们迅速让开一条通道。

十几辆巨大的板车被推了上来!车上堆积如山的,正是那批“薄如纸絮”的棉衣、“掺满劣革”的皮裘和“湿重霉烂”的炭薪!在肃杀的军营和凛冽的寒风中,这些本该是御寒保命的物资,此刻却如同无声的控诉,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 谢砚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这就是你账面上价值三十万两的军需!这就是戍边将士要用血肉之躯去扛的寒冬!你一句‘监管不严’,就想抹掉这吸血的勾当?!”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叠厚厚的单据,狠狠摔在郭奉脸上!

“看看这些!你勾结‘通源粮行’、‘隆昌皮货’以次充好、虚抬价格的铁证!看看这些库吏赵四等人,收受你贿赂、伪造验收单据的供词!再看看这些,” 他又甩出几张盖着红印的契书,“你郭奉在京郊新置的五百亩良田、三处别院的契书!钱从何来?!说!”

纸片如同雪片般砸在郭奉头上、脸上。那上面冰冷的数字、鲜红的手印、熟悉的商户名称(皆与墨池斋有千丝万缕联系),如同最锋利的刀子,将他精心编织的谎言割得粉碎!

“不……不可能!假的!都是假的!” 郭奉彻底崩溃,嘶声尖叫,“是有人构陷!是谢砚之你构陷于我!我要见太子殿下!我要……”

“堵上他的嘴!” 谢砚之厉喝!玄甲亲卫立刻用破布塞住了郭奉的嘴。

谢砚之不再看他,目光如电,扫过台下所有冻得脸色发青、眼中却燃烧着愤怒火焰的士兵:

“弟兄们!朝廷没有忘记你们!陛下没有忘记你们!吸食你们血肉的蠹虫,今日,我谢砚之,替你们——抓了!”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冰冷的刀锋在寒风中发出龙吟般的铮鸣,直指苍穹!

“军法官何在?!”

“末将在!” 一名铁塔般的将领踏步上前。

“按军法!贪墨军需、动摇军心者——斩!”

“得令!”

雪亮的鬼头刀高高扬起!

郭奉被死死按在冰冷的雪地上,眼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绝望。

“噗——!”

刀光落下!热血喷溅在洁白的雪地上,瞬间凝成刺目的暗红冰花!

全场死寂!唯有北风呼啸!

谢砚之收刀入鞘,玄衣猎猎。他看也未看那滚落的人头,冰冷的目光扫过台下噤若寒蝉的郭奉余党,最终落在那些堆积如山的劣质军需上。

“赵四等人,押解回京,严加审讯!所涉商户,查封!所有劣质军需,就地焚毁!” 他声音斩钉截铁,“新的御寒物资,本官已命人从邻近州府紧急调拨!三日内,必到军中!”

“谢侍郎英明!”

短暂的死寂后,震天的欢呼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猛然爆发!士兵们眼中含泪,激动地挥舞着手中的兵器!那是对生的希望,对公正的渴求!

谢砚之独立于欢呼的风暴中心,玄衣如墨。他望向京城的方向,深邃的眼底没有丝毫轻松。郭奉只是爪牙,斩断一条触手,远未伤及那盘踞在“墨池斋”深处的毒蛇根本。真正的决战,在京城,在那张由内宅女眷、精妙账目和滔天权欲编织成的巨网之中。

他仿佛能穿过千山万水,看到靖安长公主府的水榭里,那个手持崩口算盘、在脂粉香风与恶毒言语中无声狩猎的女子。她的战场,同样凶险万分。

明线刀锋染血,暗线算珠惊风。

两条战线,殊途同归,只为将那条名为“墨池斋”的毒蛇,彻底钉死在——算盘与刀锋交织的审判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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