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小院的书房，烛火彻夜未熄，却照不透深秋浓得化不开的寒意。假订婚契约的冰冷算珠声犹在耳畔，谢砚之掀桌抗旨的惊雷余威尚在京城上空震荡，云映雪的心却沉在更深的冰湖之底。
她坐在妆台前，菱花铜镜映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迦南之毒如影随形，在眉宇间刻下疲惫的印记，唯有那双清亮的眸子，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映着镜中那身洗得发白、袖口甚至有些磨损的靛蓝旧衣。
指尖拂过粗糙的衣料，云映雪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自嘲。侍郎未婚妻？这身行头，连青云书局稍有体面的管事都不如。她起身，走向墙角那只半旧的樟木衣箱。箱盖掀开，一股陈年的樟脑混合着淡淡熏香的气息散出。里面寥寥几件素色衣裙，料子尚可，却也是两三年前的旧款，颜色黯淡。这便是她全部的家当。她挑拣着，试图找出一件稍显体面、能勉强撑起“侍郎未婚妻”门面的衣裳，手指却在触到箱底一件折叠整齐、隐隐透着暗红纹路的素锦襦裙时，猛地顿住。
那是……母亲留下的。云家尚未倾覆前，母亲为她及笄礼亲手缝制的。袖口处，用极细的银线绣着几朵不起眼的梅花，花瓣边缘，却洇着几点洗不净的、极淡的暗红——是当年抄家时，混乱中不知被谁的血溅上的痕迹。
指尖仿佛被那暗红灼痛，云映雪猛地缩回手，胸口一阵翻江倒海的窒息。复仇！血仇！这沉重的枷锁，远比那虚无缥缈的“侍郎夫人”名分更真实，更冰冷！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最终只拿起一件还算干净的月白色交领襦裙和一条素银腰带。华服？她不需要。这身“铜臭”铸就的骨头，便是她最好的铠甲！
“叩叩叩！”
急促而带着某种惶然敬畏的敲门声骤然响起，打破了书房的死寂。不是阿福惯常的“嗬嗬”声。
云映雪心头一凛，迅速将衣裙放下，转身。
门被推开一条缝，露出阿福那张满是焦急、紧张又夹杂着难以置信神色的脸。他指着院门方向，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嗬嗬”气音，又拼命比划着“圣旨”、“官服”的手势。
圣旨？！
云映雪瞳孔骤缩！这么快？！谢砚之昨日深夜才定下假订婚之策，今日早朝请旨……皇帝的旨意竟如此迅疾？是顺水推舟？还是……新的风暴？
她强压心绪，快步走向院门。推开门的瞬间，深秋惨白的日光刺得她微微眯眼。
门外景象，却让她呼吸一窒！
小院门外狭窄的巷弄，此刻竟被肃穆的皇家仪仗塞得满满当当！两队身着明光铠、按刀而立的金吾卫分列两侧，如同冰冷的雕塑，隔绝了所有窥探的目光。阳光落在锃亮的甲叶上，反射出刺目的寒光。巷口，更有黑压压的顺天府衙役和刑部缇骑封锁，气氛肃杀得令人窒息！
仪仗核心，一位身着深紫蟒袍、面容白净无须的老太监，手捧一卷明黄耀眼的圣旨，正垂眸肃立。他身后，跟着数名低眉顺眼的内侍，手中捧着大小不一的朱漆描金托盘，上面覆着明黄的锦缎，隐隐露出珠玉璀璨的轮廓和绫罗绸缎的光泽！
是御前大总管王德全！昨日刚在刑部大堂亲眼目睹了圣旨被撕裂一幕的王德全！
此刻，这位大总管脸上已无昨日的惊骇惨白，恢复了内廷大珰特有的、深不可测的平静。然而，当他抬眸看向从门内走出的云映雪时，那双阅尽世情的眼睛里，依旧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惊异？探究？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青云书局主人云映雪接旨——” 王德全尖细悠长的嗓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皇家威仪，穿透了肃杀的空气。
云映雪的心跳如同擂鼓！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依礼缓缓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青石地面上。迦南之毒带来的眩晕感阵阵袭来，她挺直脊背，双手交叠置于额前，姿态恭谨，垂下的眼睫却掩住了眸底翻腾的惊涛骇浪。
王德全展开圣旨，明黄的绸缎在阳光下流淌着神圣而冰冷的光泽。尖细的嗓音，一字一句，清晰地宣读着来自帝国最高权力核心的意志：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闻刑部侍郎谢砚之，忠勤体国，夙夜匪懈。其心志坚毅，不惑于俗流。今据其自陈，倾慕青云书局主人云氏映雪之奇才敏慧，品性高洁，特恳请朕躬赐婚，以结秦晋之好。**
**朕思之，云氏虽出身商贾，然其心算之才冠绝京华，于甲辰恩科有襄助士林之功；其品性坚贞，于皇家诗会不卑不亢，有金甲惊雷之气魄，深得靖安长公主嘉许。实乃闺阁之奇英，堪为良配。**
**谢卿乃国之重器，云氏亦为女中翘楚。二人缔结良缘，既成佳话，亦彰我朝不拘一格、唯才是举之圣德。**
**特此恩准谢砚之所请，将青云书局主人云映雪，赐婚于刑部侍郎谢砚之为正妻！择吉日完婚！**
**钦此——！”**
“正妻”！
两个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云映雪的心头！也劈在了所有屏息偷听的街坊四邻、以及封锁巷口的衙役缇骑心头！
不是侧室！不是妾！是明媒正娶、执掌中馈的刑部侍郎正妻！
皇帝不仅准了，还抬举至此！甚至将她的“算盘推演”之功、“金甲惊雷”之气魄、长公主的青眼都写进了圣旨，为她正名！
巨大的荒谬感与冰冷的现实感交织，冲击得云映雪几乎无法思考。谢砚之……他竟真的做到了！而且是以如此强势、如此超乎预料的方式！皇帝顺水推舟，借力打力，不仅全了他昨日抗旨的“体面”，堵死了东宫塞人的嘴，更将云映雪这个“商贾庶女”抬到了一个足以让所有人瞠目的高度！
“云姑娘，接旨吧。恭喜了。” 王德全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带着一丝公式化的笑意。他上前一步，将那份沉甸甸的明黄圣旨，递到了云映雪高举的双手中。
冰冷的绸缎触感传来，带着皇权的重量。
云映雪指尖微微颤抖，深深叩首：“民女云映雪……谢陛下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王德全示意身后内侍上前。明黄的锦缎被一一揭开——
赤金嵌宝的头面一套，光华夺目，足以晃花人眼；
贡品云锦十匹，流光溢彩，皆是宫中贵人也难得一见的珍品；
东海明珠一斛，颗颗圆润饱满，价值连城；
更有内造的点心、名贵的药材……
琳琅满目，堆金砌玉，无声地彰显着皇家的“恩宠”与未来“侍郎夫人”的尊荣。
“这些是陛下和皇后娘娘的赏赐，给姑娘添妆的。” 王德全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贺，“陛下口谕，姑娘才德兼备，与谢侍郎实乃天作之合。望姑娘好生备嫁，静待佳期。”
云映雪再次叩谢。阿福在一旁早已看得目瞪口呆，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王德全宣旨完毕，并未多留，带着仪仗如来时一般，迅速而肃穆地撤离。金吾卫的铠甲摩擦声远去，封锁巷口的衙役缇骑也如潮水般退去。深秋的阳光重新照进小巷，落在云映雪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小院门口，只剩下云映雪孤身一人。
她依旧跪在冰冷的青石地上，双手捧着那卷明黄的圣旨。阳光落在圣旨上，明晃晃的刺眼，落在她月白色的旧衣上，却显得那么单薄、那么格格不入。
巷子两头，无数双眼睛从门缝、窗棂后偷偷窥视着。震惊、羡慕、嫉妒、难以置信……种种目光如同无形的针，刺在她身上。
“准侍郎夫人……”
“天爷！圣旨赐婚！还是正妻！”
“一步登天！真真是一步登天啊！”
“谢阎王……竟为她求来了正妻之位？！”
“啧啧，这下青云书局更要飞黄腾达了！”
议论声如同蚊蚋嗡鸣，钻进耳朵。
云映雪缓缓站起身。膝盖因久跪而有些僵硬麻木，迦南之毒的眩晕感更重。她挺直脊背，无视那些窥探的目光，转身，一步步走回小院。
“吱呀——”
沉重的院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喧嚣而复杂的世界。
院内，阿福焦急地迎上来，指着她手中的圣旨和门外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询问声。
云映雪没有回答。她径直走回书房，将那份沉甸甸的圣旨轻轻放在书案上。明黄的绸缎与案头那柄金箔包边、缺珠崩口的算盘并置在一起——一个象征着无上尊荣的牢笼，一个铭刻着血仇与算计的武器，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对比。
她拿起算盘。冰冷的铜梁硌着掌心，那道崩口依旧粗糙。指尖无意识地拨动一颗算珠。
“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夫人？” 一个低沉冷冽、辨不出情绪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云映雪身形几不可察地一僵，并未回头。
谢砚之不知何时已站在门边，玄衣仿佛融入了门框的阴影。他目光扫过书案上那卷刺目的明黄圣旨，再落到她握着算盘、挺得笔直的背影上。
云映雪缓缓转过身。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苍白的脸上，也落在那柄算盘上。她看着谢砚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没有喜悦，没有得意，只有一片沉凝的冰湖，映着她同样冰冷而清醒的脸。
她举起手中的算盘，金箔在光线下流淌着微弱的光泽，那道崩口触目惊心。
“圣旨已降，名分已定。”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陈述一桩生意，“谢侍郎，这‘假戏’的台子，陛下替我们搭好了。”
她指尖在算盘崩口处用力划过，带来一丝锐痛。
“接下来，该我们——”
她抬起眼，眸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与商贾的锐利，一字一句：
“唱好这出‘夫妻同心’，引蛇出洞的大戏了！”
谢砚之看着她眼中那簇在皇权赐婚的光环下、反而燃烧得更加炽烈决绝的火焰，看着她苍白指尖下那柄象征着不屈与交易的算盘。他沉默片刻，玄衣下的身影如山岳般沉凝。
“好。”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肃杀，“夫人，请。”
“东宫的血债，是时候——”
他目光如刀，仿佛穿透墙壁，直刺向皇宫的方向：
“一笔一笔，算清楚了！”
圣旨的光环下，算盘蒙上轻纱。
“准侍郎夫人”的身份，是护身符，也是新战场。
风波看似暂平，实则——
惊雷已在云层深处，蓄势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