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厂那间巨大的、弥漫着陈旧纸张和劣质浆糊气味的糊盒车间,空气仿佛凝固了。日光灯管发出单调的嗡嗡声,惨白的光线无情地照着流水线般排列的旧木桌和埋头苦干的人们。一张张麻木或愁苦的脸,在堆积如山的纸板和浆糊桶上方机械地动作着。空气里原本就沉闷的压抑,今天又掺进了一股新的、更加粘稠的苦涩。
“通知!即日起,糊盒计件单价调整为每百个…两分钱!” 车间主任干涩的声音像钝刀子刮过铁皮,在死寂的空气里砸下冰冷的钉子。
轰——!
细微的、压抑的骚动如同涟漪在麻木的人群里散开。叹息声、低声的咒骂、还有浆糊刷子狠狠戳进桶底的闷响。每百个…两分钱!硬生生砍掉了一半!
角落里,苏卫民高大的身躯猛地一僵!他正笨拙而专注地将一张裁好的黄褐色纸板边缘刷上浆糊,动作骤然停滞。那只握着浆糊刷子的、布满冻裂旧伤和新磨出血口的大手,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着。浆糊黏稠的液体顺着刷毛,缓慢地、沉重地滴落在他面前已经糊好的一摞纸盒上,留下一个浑浊的白色圆点。
两分钱?
每百个…两分钱?
这个数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混沌却对某些数字异常执着的脑海!他那双红肿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里面充满了巨大的茫然和一种被突袭的惊恐!布满污垢的脸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喉咙里发出急促而含糊的“嗬…嗬…”声。
他的思维像生锈的齿轮,极其艰难地、卡顿地转动起来。
钙片!
晓光的钙片!
那个印在白色小药瓶上的、他死死记住的数字——四毛七分钱!
四毛七分钱…
糊盒子…
每百个两分钱…
要糊多少个盒子?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布满冻裂血口的手指下意识地松开浆糊刷子,刷子“啪嗒”一声掉进浆糊桶里,溅起浑浊的浆点。他那只沾满浆糊和纸屑的、伤痕累累的大手,极其慌乱地、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颤抖,在油腻的工裤上反复用力地擦拭着!仿佛要擦掉什么看不见的脏东西,又像是要擦出一个清晰的答案!
不够!
不够不够不够!
他混沌的脑海里,只剩下这个最简单、最直接、也最让他恐惧的结论!像一台卡死的机器,不断重复着这个让他心惊肉跳的信号!
他红肿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那双刚刚擦过、却依旧沾着浆糊和血渍的手。指关节粗大变形,指腹和虎口处,新旧交叠的冻裂口子像干涸的土地,在糊盒时反复被粗糙的纸板边缘摩擦、撕裂,渗着丝丝缕缕的血痕和透明的组织液。几个指甲边缘也磨得秃了,露出粉红色的嫩肉。
这双手…糊得不够快!不够多!
钱…不够买钙片!
光光…长不高!
这个念头如同最原始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全部的心神!他猛地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那巨大的茫然被一种近乎疯狂的焦躁取代!他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理会车间里压抑的骚动和叹息。他布满血口的大手极其粗暴地从浆糊桶里捞出刷子,带起一片浑浊的浆液,也顾不上甩干,就狠狠地、带着一种发泄般的巨大力量,刷向下一张纸板的边缘!动作又快又猛,浆糊被甩得到处都是!
不够快!不够多!
他喉咙里的“嗬嗬”声变成了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他不再像往常那样笨拙地、一张张仔细对齐、压实。他几乎是粗暴地将刷好浆糊的纸板边缘胡乱地粘合在一起,用那只布满伤痕的大手,极其用力地、近乎凶狠地按压下去!仿佛要把所有的焦虑和恐惧都压进这廉价的纸盒里!
一个接一个!
他高大的身躯佝偻在小小的木桌前,像一座沉默爆发的小火山。红肿的眼睛死死盯着手下的纸板和浆糊,布满污垢的额头上青筋微微凸起,渗出细密的汗珠,混合着空气中漂浮的纸屑,黏在皮肤上。他糊盒的速度快得惊人,却也粗暴得惊人。糊好的盒子歪歪扭扭,边缘溢出多余的浆糊,有些地方甚至被他的蛮力压得凹陷下去,根本不合格。但他完全不在乎!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糊!快糊!糊得越多!钱才能…够!
手指上那些本就脆弱的冻裂口子,在粗暴的动作和粗糙纸板的反复摩擦下,瞬间被撕裂得更深!殷红的血珠混着浑浊的浆糊,迅速洇开,染红了纸板的边缘,也染红了他粗糙的手指。尖锐的疼痛像电流一样刺入神经,让他高大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布满血丝的红肿眼睛里,只有更深的疯狂和不顾一切的执拗!
血混着浆糊,黏腻而刺目。
一个…两个…十个…二十个…
他心中默数着,每一个数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喘不过气的胸口。
离那四毛七分钱…还差多少?
巨大的数字鸿沟让他更加焦躁,按压纸板的动作也越发凶狠!
下工的铃声尖锐地撕破了车间的沉闷。
麻木的人群如同泄了气的皮球,拖着疲惫的身体陆续离开。抱怨声、咳嗽声、脚步声交织在一起。
苏卫民却仿佛没听见!他高大的身躯依旧死死钉在木桌前,布满血口和浆糊血污的手依旧在疯狂地刷浆、粘合、按压!他面前的纸盒堆得歪歪斜斜,像一座随时会倒塌的、沾满血污的垃圾山。他的呼吸粗重而急促,如同拉动的破风箱。汗水混着纸屑和血污,在他布满污垢的脸上冲出道道沟壑。
“卫民!下工了!别糊了!” 旁边一个相熟的老阿姨看着他血糊糊的手指和那堆惨不忍睹的废品盒,心疼地喊道,“…你这…都废了!不算数的!”
不算数?
这三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苏卫民焦灼混乱的脑海!
他布满血丝的红肿眼睛猛地抬起,死死盯住老阿姨!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被剥夺的愤怒!喉咙里爆发出更加急促和愤怒的“嗬嗬”声!不算数?那他的盒子…他的钱…光光的钙片?!
他猛地低下头,动作更加狂暴!仿佛要用行动证明这些盒子“算数”!浆糊刷子被他握得像凶器,狠狠砸向纸板!
最终,是车间主任皱着眉走过来,强行收走了他面前的浆糊桶和剩下的纸板。“苏卫民!停下!你糊的这些全是废品!不算工分!赶紧收拾了回去!”
不算工分…
废品…
苏卫民高大的身躯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猛地僵住!布满血污和浆糊的手无力地垂下,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着。他茫然地看着车间主任收走东西,看着自己面前那堆沾着血污、歪扭丑陋的“废品”,红肿的眼睛里那疯狂的焦躁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巨大的空洞和一种灭顶的绝望。
他像个被遗弃的、巨大的破布娃娃,被工友半拖半拽地带出了车间。暮色沉沉,寒风卷着尘土扑面而来,吹在他汗湿、沾满纸屑和血污的脸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冰凉。
回到青瓦巷过渡房,炉火正发出微弱的噼啪声。晓光小小的身体裹在棉袄里,坐在草席上,抱着那个鲜红色的塑料小钢琴,无意识地按着按钮,走调的“叮咚”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单调地回响。苏建国佝偻着背,伏在矮桌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夜校课本上,深陷的眼窝里沉淀着巨大的疲惫和无形重压。苏卫东高大的身影沉默地坐在墙角阴影里,赤红的双瞳低垂,周身散发着冰冷的戾气。
苏卫民高大的身躯挪到墙角他常待的地方,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沉重蜷缩下去。他布满血污和冻裂口子的手,无意识地、极其用力地搓着工裤上已经干涸发硬的浆糊和血渍,仿佛想搓掉那份“废品”带来的耻辱和绝望。指关节处磨破的嫩肉被搓到,带来尖锐的刺痛,让他高大的身躯猛地瑟缩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他红肿的眼睛茫然地抬起,越过昏黄的油灯光晕,落在晓光小小的身影上。小丫头正低头玩着钢琴,乌溜溜的头发在灯光下泛着柔软的光泽。她需要钙片…她需要长高…
钱…
不够…
手指…破了…盒子…废了…
巨大的焦虑和一种无能为力的恐慌再次攫住了他!他布满血口的手猛地停止了搓动,极其慌乱地伸进油腻的棉袄内袋深处,掏出了那个旧素描本和一支短秃的铅笔——张玉芬老师给的,平时他用来画巨大太阳的本子。
他红肿的眼睛死死盯着空白的纸页,布满血污的手指因疼痛和焦虑而剧烈颤抖着。铅笔尖颤抖着,极其笨拙地、用尽全身力气,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几个巨大的、如同用刀刻出来的数字:
**4 毛 7**
写完,他盯着这个数字,如同盯着一个巨大的、无法战胜的怪兽!喉咙里发出恐惧的“嗬嗬”声。然后,铅笔尖再次颤抖着,在这个数字下面,极其用力地、带着巨大的绝望和一种近乎自虐的执拗,又写下另一个更大、更歪扭的数字:
**2 分**
两个数字,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死死压在空白的纸页上,也压在他混沌而绝望的心上。他布满血口的手指死死攥着铅笔,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这无法解决的难题和指间尖锐的疼痛,都一并揉碎在这粗糙的纸页里。昏黄的油灯光线下,那沾着血污的手指和纸上绝望的数字,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心智不全者无法言说的、关于钙片、关于糊盒、关于爱的巨大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