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夏末，雷雨变得频繁。闷热的午后，往往毫无预兆地便乌云压顶，电闪雷鸣，泼洒下片刻倾盆大雨，然后又迅速雨过天晴，留下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的世界和空气中弥漫的、潮湿的草木清香。
苏卿卿的妊娠反应逐渐变得明显起来。嗜睡，情绪莫名低落，以及对某些气味变得极其敏感。最折磨人的是晨吐，有时甚至严重到让她觉得几乎要把胆汁都吐出来。
她尽量避开父母，尤其是在医院时，总是找借口独自待一会儿，或者强忍着回到公寓才释放出所有不适。母亲虽然担忧，但只以为是她之前受了太大打击，身体尚未恢复，加上对新环境不适应，并未做他想。
那天下午，又是一场急雨过后。苏卿卿感觉稍微舒服了一些，坐在窗边的书桌前，打开电脑。屏幕上正是那家巴黎工作室发来的修改意见。
对方的反馈专业而苛刻，对初稿提出了好几处具体的修改方向，要求她更加注重材质的想象和色彩的碰撞。这和她之前在学院里学的偏重理论和概念的风格很不一样，充满了挑战。
她正凝神思考着如何调整，右下角一个沉寂许久的聊天软件图标突然疯狂跳动起来。是那个需要邀请码的设计论坛的内部通讯工具。
发来消息的，是那个当初引荐她进论坛的学姐，王薇。
“卿卿？！卧槽！真的是你吗？！你邮箱回我了？！你这几个月死哪儿去了？！人间蒸发啊！学校都说你休学了！我们都担心死了！”
一连串的消息带着显而易见的激动和担忧蹦了出来。
苏卿卿看着屏幕上熟悉又陌生的关切，鼻尖猛地一酸。几乎快要被她刻意遗忘的那些属于普通学生的、简单烦恼的校园生活，瞬间涌上心头。
她犹豫了一下，指尖在键盘上停留了很久，才慢慢敲下回复：学姐，是我。我家里出了点事，所以休学了，现在在别的城市休息。不好意思，让你们担心了。
她避重就轻，不敢透露太多。
王薇的消息立刻回了过来：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吓死我们了！不过你也太牛逼了吧！不声不响就搞了个大的！居然被巴黎的工作室看中了？！那可是很多毕业生挤破头都进不去的地方！
苏卿卿愣了一下：学姐你怎么知道？
“论坛里都传遍了啊！”
王薇发来一个链接，“那个工作室的主理人在论坛的推荐板块发帖，赞赏了一个新人‘q’的灵气，还附了你那张被选中的草图（当然打了码）！现在好多人都想知道‘q’是谁呢！卿卿你要火了啊！”
苏卿卿点开链接，果然看到了那篇帖子。措辞优雅，对她那张融合了东方水墨意境和现代结构感的连衣裙草图不吝赞美。下面跟了许多回复，有惊叹的，有求联系方式的，也有质疑新人身份的。
一种久违的、微弱的成就感，混合着惶恐，在她心底悄悄滋生。
“只是远程助理，一个小项目而已。”她谦虚地回复，心跳却有些加快。
“那也是天大的机会啊！好好干！给咱们学校争光！”王薇显得比她还兴奋，“对了，你知不知道，陆师兄也看到这个帖子了，还私下问过我知不知道‘q’是谁呢！我帮你保密了！”
陆师兄？陆子琛？
苏卿卿的心跳漏了一拍。那个曾经在片场给过她温和鼓励的学长，那个在她最狼狈时曾伸出过援手的人。她几乎快要忘记他了。
“谢谢学姐。”她压下心中的波澜。
“谢啥！不过卿卿，”王薇的语气变得稍微正经了一些，“你既然决定走这条路，光靠灵气是不够的。巴黎那边的人眼光毒得很，你这远程助理的位置，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呢。你得尽快拿出更扎实、更成熟的东西来，才能站稳脚跟。”
王薇的话像一盆冷水，让苏卿卿瞬间清醒过来。是的，机会来得意外，但竞争无处不在。她没有任何退路。
“我明白，学姐。我会努力的。”
结束了和王薇的对话，苏卿卿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杂念抛诸脑后，重新聚焦在电脑屏幕的设计稿上。孕吐带来的不适似乎也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压力和责任感激退了一些。
她必须抓住这根稻草。为了自己，也为了……她下意识地抚上小腹。
……
与此同时，欧洲。
一场重要的商业晚宴正在某百年古堡酒店内举行。水晶吊灯璀璨夺目，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顾怀章穿着一身量身定制的黑色礼服，身姿挺拔，游刃有余地周旋在各色政商名流之间，流利的法语和英语交替使用，谈笑风生，掌控全场。
他看起来无懈可击，是全场绝对的焦点。只有李峰等极亲近的人，才能察觉到他眉宇间那丝被完美隐藏的、挥之不去的倦怠和疏离。
应酬间隙，他独自走到露台，想要透口气。晚风带着凉意，吹拂着他微热的脸颊。远处是连绵的葡萄园和起伏的山峦，在月光下呈现出静谧的轮廓。
他拿出手机，习惯性地点开一个加密相册。里面只有一张照片，是那次直播前，妆发团队不小心拍下的、并未外传的一张侧影。
照片里的苏卿卿，穿着那件藕粉色礼服，侧对着镜头，正在低头看手机，睫毛纤长，鼻尖秀气，嘴角带着一丝紧张的、不自觉抿起的弧度。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柔和而静谧。
这是他唯一留下的、关于她的影像。每次感到极度疲惫和空虚时，他都会看上一眼。仿佛那是沙漠旅人眼中虚幻的海市蜃楼，明知触碰不到，却能给予一丝短暂的慰藉。
“章，原来你在这里。”一个娇柔的女声带着笑意从他身后传来。是一位法国金融大亨的千金，伊莎贝拉，今晚一直对他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她身材高挑，容貌明艳，举止大方得体，是顾廷渊心目中完美的孙媳妇人选之一。
顾怀章迅速按熄屏幕，收起手机，脸上瞬间恢复了无可挑剔的、礼貌而疏离的笑容：“里面有些闷，出来透透气。”
伊莎贝拉走到他身边，很自然地靠近，身上高级香水的味道随风飘来：“是啊，这里的夜景真美。不过，再美的景色，也比不上章你刚才在谈判桌上的风采。”她的赞美直白而热情，带着法式的浪漫。
若是以前，顾怀章或许会享受这种恭维和暧昧的试探。但此刻，他却只觉得一种莫名的烦躁。伊莎贝拉身上那浓郁的香水味，甚至让他产生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反感。
他脑海中莫名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她好像……从来不用香水。身上只有一种极淡的、像是阳光和干净衣物混合的柔软气息。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猛地一刺。
“伊莎贝拉小姐过奖了。”他微微后退半步，拉开一点距离，语气依旧绅士，却带着明确的界限，“只是尽职而已。”
伊莎贝拉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冷淡，漂亮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和不易察觉的挫败，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你真是太谦虚了。对了，下周家父在马赛的古堡有个私人沙龙，都是些很有趣的朋友，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抱歉，”顾怀章礼貌地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下周我已经安排了回国行程。公司事务繁忙，恐怕无法出席，代我向令尊致歉。”
回国。是的，欧洲的事务已近尾声。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些无休止的应酬和这些带着各种目的靠近他的目光。
他想回去。尽管回去面对的，可能依旧是那座空荡冰冷的别墅和永无止境的工作。
但那里，至少残留着一丝……他说不清道不明的、让他心痛却无法割舍的气息。
伊莎贝拉离开后，顾怀章再次独自站在露台上。他拿出手机，鬼使神差地，没有再看那张照片，而是拨通了李峰的电话。
“国内那边，有什么异常吗？”他问，声音低沉。
李峰显然愣了一下，随即汇报：“一切正常，顾总。舆论平稳，项目推进顺利。林白雪和顾司明那边也安静了。”他顿了顿，补充道，“……苏小姐那边，助理定期汇报，一切安好，苏先生治疗顺利。”
“嗯。”顾怀章淡淡应了一声，沉默了几秒，像是随口问道，“她……最近在做什么？”
电话那头的李峰似乎有些意外顾怀章会问得这么具体，谨慎回答：“助理汇报说，苏小姐似乎……对设计很感兴趣，经常看一些相关的书籍和网站。生活很规律，也很安静。”
设计……
顾怀章想起那次直播前，看到她摊开在沙发上的素描本，上面稚嫩却充满灵气的线条。
原来，她还在坚持这个。
心里某个角落，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下，泛起一丝极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知道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挂断了电话。
抬头望向遥远的东方，夜空深邃，星河璀璨。
他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千山万水。
但一些遥远的、微弱的回响，却开始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穿透时空，悄然拨动着彼此命运的琴弦。
一场雨后的彩虹，或许正在看不见的云端，慢慢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