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还没停,南门外那道人影越走越近。
我站在城楼上,手里的折扇已经收进袖口。谢琬站在我旁边,呼吸很轻,但她抓住裙角的手指关节发白。
我知道她看出来了——那个人没退,也没逃。
沈无咎一个人骑马到了城门前五十步,翻身下马时动作干脆,连弩背在身后,像一块铁壳子贴在脊梁上。他抬头看向我们,额前那道疤被风吹得清晰可见,像是刀刻出来的旧账。
“他想杀你。”谢琬低声说。
“他一直想。”我说,“只是现在才敢来要。”
我没动,谢琬也没动。城门关着,守军还在追击残敌,一时回不来。这里只剩几个弓手,箭都上了弦,但没人敢放。
沈无咎往前走了十步,停下。他的手搭在连弩匣上,没抬,也没说话。
我从怀里掏出一张图,展开一半。是那天在暗河里捞出来的机关图,边角还带着水渍。我拿手指点了点上面一道弯线:“你看这个。”
谢琬皱眉:“这时候你还看图?”
“不是给他看的。”我说,“是给我自己记路用的。”
我迈步下了箭楼台阶,一步步往城门方向走。脚步不快,也不慢。
沈无咎的眼睛跟着我移动。他的手指动了一下。
“楚昭!”他开口了,声音哑得像磨刀石刮过铁皮,“你以为赢了?”
“我没想赢你。”我说,“我只是不想死在你手里。”
他冷笑:“那你现在就可以跪下,我让你走得痛快点。”
“我不跪。”我说,“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你知道皇陵密道为什么通到边关吗?”
他眼神一滞。
“因为二十年前,你爹就是从这条路逃出去的。”我继续往前走,“一个被北狄王庭驱逐的质子,背着伤,拖着命,一路爬到这里。他不敢回草原,也不敢留中原,最后钻进了地底。”
“闭嘴!”沈无咎吼了一声,猛地拉开连弩机括。
咔——
三百支箭同时上膛的声音,像蛇群吐信。
我没停步,反而又逼近五步,离城门只有二十步了。
“你恨他丢下你。”我说,“可你也怕他是对的。所以他走的路,你偏要反着走——他在逃,你要杀;他藏,你要显;他求活,你求死。”
“你懂什么!”他怒吼,手臂抬起,箭尖对准我的胸口。
“我懂你不敢承认自己和他一样。”我说,“你们都是被抛弃的人。区别只在于,他认了命,你非要跟天斗。”
话音落,我抬起脚,狠狠踩在城门前那块松动的地砖上。
咚!
一声闷响从地下传来,像是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地砖往下陷了一寸,接着四周几块也跟着下沉,缝隙里扬起陈年灰土。一条裂缝顺着城墙根蔓延开来,发出吱呀声。
谢琬在城楼上惊呼:“地下开了!”
我回头对她喊:“下来!别愣着!”
她咬牙从箭楼跳下,落地时踉跄了一下,但还是朝我这边跑来。
沈无咎反应极快,立刻调转连弩方向,对准谢琬。我冲过去一把将她扑倒,滚到一边。一支箭擦着她的发带飞过,钉进木柱,尾羽还在抖。
“你疯了?”她趴在地上喘气。
“没疯。”我拉着她往裂口边挪,“就是赶时间。”
裂缝越来越大,底下黑乎乎的,一股潮气往上冒。我低头看了眼机关图,对照着地上的纹路,用扇骨敲了三下左侧第三块石板。
轰隆——
整片地面震动,一块两丈宽的石板缓缓下沉,露出向下的阶梯。通道壁上有铜灯座,积灰多年,但灯油还在。
“走!”我推了谢琬一把。
她回头看了一眼沈无咎:“你不先?”
“我断后。”我说,“快进去!”
她不再犹豫,弯腰钻了进去。
我刚要跟进,背后劲风袭来。我侧身一让,一支箭贴着肩头掠过,火石擦出火星。
沈无咎亲自冲了过来,连弩已经换成了短刀,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你动我父之名……我要你死在这条路上!”
“你父走过的路,我也能走。”我退到洞口边缘,“但你走不了。”
说完,我从怀里掏出一颗药丸,往地上一摔。
砰!
一团浓烟炸开,灰白色,带着苦味,瞬间弥漫整个区域。这是裴母药房里偷来的遮目散,烧起来不伤人,但够呛。
沈无咎冲势一顿,抬手捂住口鼻。
我趁机跳进通道,顺手从腰间抽出一根铁钉,插进机关槽里一拧。
头顶石板开始上升,缓慢但不可逆地合拢。
我在烟雾中站起身,靠着湿冷的墙,看着外面那个模糊的身影。
“走好,沈先生。”我说。
他站在烟外,没有追进来。手里的刀垂着,整个人像被钉在原地。
石板彻底合上,最后一丝光消失。
黑暗吞没了我们。
谢琬在我旁边喘气:“这地方……真能出去?”
“不一定。”我说,“但比留在外面活得多一点。”
她沉默了几秒,忽然问:“你刚才说他父亲的事……是真的?”
“一半真。”我说,“另一半是我猜的。但他信了,就够了。”
她轻轻哼了一声:“你就爱耍嘴皮子吓人。”
“不吓住他,我们现在就在地底下躺着了。”我摸出火折子,吹亮。
微弱的光照出通道全貌:石阶向下延伸,两侧有排水沟,墙上每隔几步就有灯座。空气不算太闷,说明出口没堵死。
我往前走,谢琬紧跟在后。
走了约莫百步,地面开始倾斜,脚下发滑。我伸手扶墙,指尖碰到一片湿泥。
“小心点。”我说,“路滑。”
她嗯了声,靠近了些,几乎贴着我后背。
又走一段,前方出现岔道口。左右两条,都不见底。
我停下,展开机关图对着火光看。
图上标记了三条路线,中间那条画了个叉。左边标着“死”,右边写着“生”。
“走哪边?”她问。
“右边。”我说。
“你怎么知道?”
“因为左边写着‘死’。”我说,“正常人不会把死路标出来骗自己。所以写‘死’的,才是活路。”
她愣了下:“那右边呢?”
“右边写着‘生’。”我收起图,“越是看起来安全的,越可能让人送命。”
她盯着右边那条道,眉头皱紧:“你是说……它其实是死路?”
我点点头:“所以我选左边。”
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一声闷响。
像是石头被推开的声音。
紧接着,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石阶上,清晰可闻。
有人下来了。
我迅速吹灭火折,拉着她躲进左道阴影里。
脚步声越来越近。
火光从上方洒下,映出一个人影轮廓——高大,背负长匣,走路时金属链轻响。
是沈无咎。
他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按着刀柄,慢慢走下来,目光扫过岔道口,在两边来回停留。
然后,他站在原地,不动了。
几息之后,他忽然笑了。
笑声低沉,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楚昭。”他开口,声音在通道里回荡,“你选左边,是因为觉得右边是陷阱。”
我没有出声。
他顿了顿,继续说:“可你有没有想过——写下‘死’字的人,本来就想让你选左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