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青怀并不知道该去往何方，但带着左岳青，他肩上的担子骤然沉重。如今的北境，盗匪横行，官兵四处搜捕“左氏余孽”，左岳青的存在无异于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惊雷。若舍弃这孩子，程青怀或许能轻松许多，觅得一线生机。然而，他怎么可能放手？那是左相如的血脉，是他的……孩子。仅凭这一点，他便无法坐视不理。
为掩人耳目，程青怀专挑荒僻小路，竭力避开官兵盘查。几次三番险象环生，凭借急智与伪装勉强蒙混过关。当他们终于抵达一个尚存人烟的小镇时，程青怀几乎要以为看到了希望的微光，至少能在此稍作休整，打探北境战况。
程青怀先将左岳青藏匿于镇外乞丐聚集之所。两人一路风餐露宿，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混在乞丐堆里毫无违和。乱世之中，食物比黄金更珍贵，吃了上顿没下顿。这具身体的原主“阿吴”从未吃饱过，程青怀接手后，同样受限于恶劣环境，这几日全靠啃嚼草根度日，不见半点油腥。程青怀尚能以意志力强撑，但左岳青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尽管努力忍耐，仍饿得头晕眼花，脚步虚浮。两人尚且如此，北境普通百姓的惨状可想而知，饿殍遍野并非虚言。
左岳青起初觉得沿街乞讨丢脸，也更易暴露，便听从程青怀的安排，乖乖躲藏，等待消息。程青怀交给他一个任务：混在乞丐中，小心打探北境的战况，尤其是关于他母亲左相如的消息。
安置好左岳青，程青怀钻入僻静巷弄，“借”了一套略为干净的妇人衣衫，心中默道一声得罪。他换上衣服，稍作易容，便大摇大摆走上街道。身无分文，寸步难行。他尝试询问各家店铺是否需要短工，得到的皆是厌烦的挥手驱赶。世道凋敝，店铺大多勉强维持，甚至大片关门歇业，哪里还有余钱雇佣人手。在此地，开店远不如抢劫偷盗来得“实惠”。
程青怀沿途就目睹了好几起光天化日下的抢劫，即便被抢者声称无钱，也会被搜刮一遍甚至暴打一顿。这些地头蛇拉帮结派，程青怀不欲招惹麻烦。然而，他这陌生面孔还是被盯上了，对方不管他有无钱财，只想搜刮一番。程青怀眼见不妙，仗着对地形的瞬间判断和残存的体力，迅速脱身。一番奔跑，消耗巨大，身体抗议得更加强烈。
看着街道两旁紧闭的店门，以及为了一点残羹冷炙与野狗争抢的乞丐，程青怀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人间地狱”的模样。难怪流民四散，小镇十室九空，往昔的繁华早已荡然无存。北境的状况，比想象中更糟。这城镇，竟比荒野更危险。
无奈之下，程青怀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必须前往更大、或许秩序稍好一些的州府。他返回藏身处，却见左岳青埋首坐在路边，听到他的脚步声，猛地抬头，踉跄着扑过来抱住他，放声大哭。
原来，左岳青打听来的消息，将他心中最后的侥幸击得粉碎。尽管他嘴上一直坚信母亲无敌，心底又何尝不存着巨大的恐惧？
小乞丐和老乞丐们传递的消息惊人一致：东阙与北境的决战，左相如败了！左家军主力被歼，左相如本人下落不明，北境已重归东阙版图，赫连晓之同时掌控了东阙和北燕。
左岳青恐惧下一次听到的便是母亲的死讯，他再也没有家了……两个月前，左相如将双生子分开送走，遣散将军府和左家，或许正是预感到这场决战的凶险。然而，她终究是败了……
程青怀内心沉重复杂。左岳青的哭声充满了绝望与恐惧，从“阿吴叔叔，娘她不会死吧？”到嘶喊着“我要去找娘！我要报仇！狗皇帝害得我家破人亡！”，情绪几乎失控。
眼看他要被仇恨吞噬，程青怀毫不犹豫地低声斥道：“闭嘴！报仇？拿什么报？你连我都打不过，没冲到赫连晓之面前就已经死了！”
左岳青一怔，但眼中仇恨的火焰仍在燃烧：“我不管！我一定要报仇！死也要报！”
然而现实残酷，他们连饱腹都难。程青怀先稳住他：“或许你娘还没死呢？消息只是下落不明。想想你娘多厉害，她岂会那么容易倒下？”左岳青情绪渐渐平复，但眼中仍满是无助。他看着程青怀，郑重地、带着一丝卑微地请求，他们能否去找左相如？他知道这要求过分，阿吴叔叔与他们非亲非故，何必以命相搏？
程青怀看着孩子眼中的希冀与绝望，淡淡应道：“好，我们去找你娘。”
左岳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巨大的惊喜淹没了了他，连声道：“谢谢阿吴叔叔！”他不知程青怀为何如此不惜代价地帮他，但这根救命稻草，他紧紧抓住了。
程青怀带着左岳青离开小镇，不再进入那些混乱的小城邑。根据消息，左相如与赫连晓之的最后大战发生在五十里外的朔望原。两人一路向朔望原行进。
途中，程青怀不得已重操“旧业”——翻检战场遗骸寻找可用之物。没想到当初为混入贺州随口编的借口，竟在这乱世成了活下去的手段。程青怀对尸体并无畏惧，也不觉晦气，但收获甚微，因为早有无数被饥饿逼疯的人抢先一步了。
左岳青从最初的抗拒恶心，在程青怀冷静的示范和教导下，也逐渐被迫接受现实。在他心里，程青怀如师如父，教他用刀技巧、飞刀诀窍、人体弱点……在他恐惧时给予庇护，悲伤时给予安慰，寒冷饥饿时设法解决。
在他想象中，父亲大抵就是如此。但他知道阿吴叔叔不是父亲，他见过母亲的珍藏的画像，父亲风华绝代，是阙都最美的男子，还是用暗器、刀法和毒术的高手。母亲说他们的父亲很厉害，男孩亦能顶天立地。所以再苦再累，他和哥哥也咬牙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