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的雨下了三天，山路被泡得发黏，一脚踩下去能听见泥浆裹着腐叶的闷响。我握着爷爷留下的黑木拐杖，裤脚早被路边的荆棘勾出了毛边，身后跟着的堂弟阿凯还在抱怨：“哥，咱为啥非得走这条破路？导航上说后山有新修的水泥路啊。”
我没回头，只是把背上的祭品篮又往上提了提。篮子里的纸钱被雨气浸得发潮，贴着油纸袋散出一股霉味。“爷爷生前说过，走老路上坟，魂才能认着家。”这话是去年爷爷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的，他枯瘦的手指掐着我手腕，眼神亮得吓人，“记住，清明上坟要带盏白灯笼，要是看见坟前有红烛，千万别碰。”
那时我只当是老人的糊涂话，直到今天踏上这条熟悉的山路。
我们老家的祖坟在鹰嘴崖下，小时候爷爷常带我来这儿放牛。记忆里的山路虽陡，却长满了齐腰的茅草，可现在放眼望去，路边的草全枯成了灰黄色，像是被火燎过，连虫鸣都听不见。更怪的是，明明是下午三点，天色却暗得像傍晚，远处的树影晃得人眼晕，总觉得有东西藏在里面盯着我们。
“哥，你看那是不是咱太爷爷的坟？”阿凯突然拽住我的胳膊，声音发颤。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不远处的土坡上果然立着一块青石碑，碑上的字被雨水冲得模糊，只能看清“李公讳”三个字。可我心里一沉——太爷爷的坟明明在鹰嘴崖的另一侧，怎么会移到这儿来？而且坟前没有我们家往年插的柳树枝，反而摆着一对红烛，烛火在雨里明明灭灭，连一点要灭的意思都没有。
“别过去。”我死死拉住想往前走的阿凯，爷爷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来，“看见坟前有红烛，千万别碰。”
就在这时，一阵风从崖上刮下来，带着股说不清的腥气。我看见红烛的火苗突然变了颜色，从橙红变成了诡异的青蓝色，碑上的字像是活了过来，慢慢往下渗着黑水珠。阿凯突然“啊”了一声，我回头一看，他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搭在了坟头的土上，那片土正顺着他的手腕往上爬，像有生命的藤蔓。
“甩开它！”我冲过去用拐杖打他的手，可那土黏得像胶水，一敲就溅出黑色的汁液，闻着像腐肉。阿凯的脸越来越白，嘴唇哆嗦着说：“哥，我冷……好像有东西在拉我的手……”
我这才发现，坟前的红烛不知什么时候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两盏白灯笼，挂在碑两侧的歪脖子树上，灯笼纸是用黄表纸糊的，上面用朱砂画着我不认识的符号。风一吹，灯笼晃得厉害，纸面上的符号像是在动，拼成了一张人脸的形状，眼睛的位置正好对着我们。
“走！往回走！”我拽着阿凯的胳膊就往山下跑，可脚像灌了铅一样沉，每走一步都觉得有人在后面扯我的衣服。身后传来“沙沙”的声音，像是有很多东西在地上爬，我不敢回头，只听见阿凯在喊：“哥！灯笼！灯笼在跟着我们！”
我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两盏白灯笼真的在往这边飘，离地面半尺高，灯笼里的火苗是青绿色的，照得周围的草叶都泛着冷光。更可怕的是，灯笼飘过的地方，地面上会留下一道黑色的痕迹，像是液体在流动，那痕迹还在慢慢往我们脚边延伸。
“快到山口了！”我看见前面有片竹林，小时候爷爷说过，竹林能挡脏东西。可就在我们要冲进竹林的时候，阿凯突然停住了，他盯着自己的手，声音发直：“哥，我的手……”
我低头一看，他手腕上的土已经爬到了小臂，皮肤变得像死人一样冰凉，而且那土还在往他的脖子上缠。更让我头皮发麻的是，他的手背上出现了一道红印，像是被什么东西抓过，红印里慢慢渗出血珠，滴在地上就变成了黑色的小点。
“坚持住！”我从祭品篮里掏出爷爷留下的黄符——这是去年他给我的，说关键时刻能保命。我哆嗦着把黄符贴在阿凯的手腕上，符纸一碰到那片土，就“滋啦”一声冒起白烟，阿凯疼得叫出声，那土像是被烫到一样往后缩，露出了他手腕上的皮肤，可皮肤下面有东西在动，像是有虫子在爬。
就在这时，身后的白灯笼突然加速飘了过来，灯笼纸“哗啦”一声破了，里面根本没有蜡烛，只有一团黑色的雾气，雾气里隐约能看见一双眼睛，红色的，像血泡。我拉着阿凯就往竹林里钻，刚进竹林，就听见身后传来“嗷”的一声惨叫，像是动物被烫到的声音。
竹林里的光线更暗，每根竹子上都挂着水珠，滴在脸上冰凉。我扶着阿凯靠在一棵竹子上喘气，他的脸色稍微好了点，手腕上的土已经退下去了，只留下一道红印。“哥，刚才那是什么东西？”他声音还在抖，“太爷爷的坟怎么会在那儿？”
我刚要说话，突然听见竹林深处传来脚步声，很慢，“踏、踏、踏”，像是有人穿着布鞋在走。而且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还伴随着女人的哭声，细细的，像蚊子叫，却听得人心里发慌。
“别出声。”我捂住阿凯的嘴，把他拉到竹子后面。脚步声停在了我们刚才站的地方，我从竹子缝里往外看，看见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背对着我们，头发很长，垂到腰上。她手里拿着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纸钱，还有一对红烛——跟刚才太爷爷坟前的红烛一模一样。
女人慢慢转过身，我看清了她的脸，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她的脸是青灰色的，眼睛是两个黑洞，没有鼻子，嘴巴裂到耳根，露出里面黑色的牙齿。更可怕的是，她的脖子上缠着一根红绳，红绳上挂着一个银锁，那银锁我见过，是我小时候丢的，当时爷爷找了好几天都没找到。
女人的目光扫过竹林，像是在找什么。我死死按住阿凯，他吓得浑身发抖，眼泪都出来了。就在女人要往我们这边走的时候，远处传来了钟声，“当——当——”，是山下庙里的晚钟。女人听到钟声，身体突然僵住，然后像融化的蜡一样慢慢变小，最后变成了一滩黑水印在地上。
我瘫坐在地上，浑身都是冷汗。阿凯抱着我哭：“哥，我再也不来了……”
后来我们找到了水泥路，回到了村里。我把事情告诉了村里的老支书，他叹了口气说：“那是‘借坟鬼’，专挑清明上坟的人下手，它会变成长辈的坟，引你过去。你爷爷当年就是为了赶它，才在老路上布了符，可惜去年他走了，符力弱了。”
老支书还说，爷爷临终前特意去庙里求了护身符，放在我的祭品篮里，就是怕我出事。我打开篮子，果然在纸钱下面找到了一个用红布包着的护身符，上面还留着爷爷的体温。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爷爷站在鹰嘴崖下，手里提着一盏白灯笼，笑着对我挥手。我想跑过去，可他慢慢往后退，最后变成了一道光，融进了太爷爷的坟里。
第二天，我和阿凯又去了祖坟，这次走的是水泥路。太爷爷的坟好好地立在那里，坟前插着我们去年种的柳树，发了新芽。我把爷爷的白灯笼挂在柳树上，又烧了些纸钱，轻声说：“爷爷，我知道你在这儿，以后每年我都来陪你。”
风一吹，柳树枝晃了晃，像是爷爷在点头。灯笼里的火苗很亮，暖融融的，照得坟前的土都泛着光。我知道，爷爷一直在保护我们，就像他生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