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风带着苏州河特有的腥湿气，吹拂着两人的衣角。顾魏将礼帽又往下压了压，目光警惕地扫过街面。阳光正好，将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却照不进他眼底的深沉。
“跟我来。”他低声说，转身拐进另一条更窄的巷道。
魏若来紧随其后。这条巷道阴暗潮湿，两侧的石库门墙面上爬满了青苔，晾衣竿横七竖八地伸出来，挂着的衣物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空气中弥漫着煤球炉子的烟味和谁家正在煎鱼的香气——这是最寻常的市井生活，与他们正在经历的危险形成奇特的对比。
顾魏在一扇不起眼的黑漆木门前停下。门板上贴着的春联已经褪色，门环上锈迹斑斑。他伸手在门框上方摸索片刻，取下一把钥匙。
“这里是...”魏若来轻声问。
“一个安全点。”顾魏打开门，“短时间内他们找不到这里。”
门内是一个狭小的天井，青石板地面湿漉漉的，墙角的水缸里养着几尾金鱼。正对着天井的是一间厢房，窗户上糊着宣纸，透出朦胧的光。
顾魏示意魏若来进屋，自己则留在天井里，小心地关上门，又从内里插上门栓。
厢房内的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一张竹榻，一张八仙桌，两把椅子，墙角堆着几个木箱。但魏若来注意到，房间异常整洁，地面一尘不染，桌上的茶具摆放得整整齐齐。
“坐。”顾魏跟进屋，从木箱里取出一个医药箱，“你的手在流血。”
魏若来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虎口处有一道细小的划伤，可能是刚才在陈威廉办公室躲避时不小心划到的。伤口很浅，渗出的血珠已经凝固。
“小伤而已。”他说。
顾魏没有理会，熟练地用镊子夹起棉球，蘸了碘伏为他消毒。动作轻柔而专业，就像当初在医院里为他处理那些更严重的伤口一样。
“张明远的事，你不必太放在心上。”顾魏一边处理伤口，一边说，“在这个时局下，每个人都要做出选择。”
魏若来沉默地看着顾魏专注的侧脸。阳光从纸窗透进来，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问。
顾魏的动作顿了顿：“两个月前。我们截获了一份日本特务机关的名单，上面有他的名字。”
“为什么不告诉他我们已经知道了？”
“留着他更有用。”顾魏为伤口贴上纱布，“通过他，我们可以知道日本人想知道什么。”
这个答案冷静得近乎冷酷。魏若来忽然意识到，顾魏所处的世界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和危险。
处理完伤口，顾魏从另一个木箱里取出一套粗布衣服：“换上这个，那套制服太显眼了。”
魏若来接过衣服。粗布磨擦着皮肤，有种陌生的粗糙感，但确实比银行职员的制服更不引人注目。
“接下来去哪？”他一边系着扣子一边问。
顾魏走到八仙桌前，摊开一张上海地图。这张地图比他们之前看的要详细得多，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了许多记号。
“汇丰银行的保管箱在地下金库。”他的手指点在地图上的某个位置，“正常情况下，需要经过三道安检，而且必须有钥匙和对应的凭证。”
魏若来凑近细看：“我们现在只有钥匙。”
“凭证在这里。”顾魏从内袋取出一个小皮夹，抽出一张印制精美的卡片，“陈威廉的保管箱凭证，我早就拿到了。”
魏若来惊讶地看着他：“那你为什么还要我去拿钥匙？”
“因为这是测试。”顾魏抬眼，目光深邃，“我需要确认你是否真的值得信任。”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魏若来头上。他忽然明白，从医院开始的一切，可能都在顾魏的算计之中。
“你一直在试探我？”
“必要的手段。”顾魏的语气平静，“在这个行当里，轻信的代价就是死亡。”
魏若来感到一阵心寒。他以为他们之间已经建立了信任，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任务的一部分。
顾魏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轻轻叹了口气：“若来，我对你的关心是真实的。但我的身份要求我必须谨慎。”
这句话说得极其诚恳，魏若来想要相信，却又不敢完全相信。
“现在你确认了吗？”他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
顾魏的眼中闪过一丝波动：“我从未怀疑过你的人格，只担心你的准备不足。今天的表现证明，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出色。”
这个评价让魏若来的心情复杂。他既感到被认可的欣慰，又为这种认可的方式而难过。
“接下来怎么做？”他转移了话题。
顾魏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银行金库晚上七点关闭，我们必须在那之前进去。但白天太危险，张明远一定已经将你的行踪报告给了日本人。”
“所以我们要等到傍晚？”
“不，”顾魏摇头，“我们要现在就去。”
魏若来疑惑地看着他。
“最危险的时候往往最安全。”顾魏解释道，“他们刚在银行发现了你，一定认为你会躲起来，不会立即返回。而且...”他看了看怀表，“这个时间，正是银行最忙碌的时候，人流量大，容易浑水摸鱼。”
这个计划大胆得近乎疯狂。但魏若来知道，顾魏的判断往往出人意料地准确。
“怎么进去？”他问，“正门肯定已经被监视了。”
顾魏的嘴角微微上扬：“谁说我们要走正门？”
他走到墙角，移开一个木箱，露出后面的一扇暗门。暗门很矮，需要弯腰才能通过。
“这是...”魏若来惊讶地看着这扇隐藏在墙内的门。
“老上海的建筑很多都有这种暗道。”顾魏推开暗门，“战乱年代，富商们都会给自己留条后路。”
门后是一条狭窄的通道，仅容一人通过。顾魏取出手电筒，率先走了进去。魏若来紧随其后，暗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地关上。
通道内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尘土的气息。手电筒的光束在黑暗中晃动，照亮了斑驳的砖墙和头顶的蜘蛛网。
“这条通道通向哪里？”魏若来小声问，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产生回响。
“银行后街的一家当铺。”顾魏回答，“那家当铺的老板是我们的人。”
他们在黑暗中前行了大约十分钟，前方出现了一道向上的阶梯。顾魏关掉手电筒，示意魏若来保持安静。
阶梯顶端是一扇木门。顾魏轻轻推开一条缝，向外窥视片刻，然后招招手，示意魏若来跟上。
门后是一个堆满杂物的储藏室。透过门缝，可以看见当铺的前厅，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先生正在柜台后打算盘。
顾魏做了个手势，两人悄无声息地穿过储藏室，从后门溜了出去。
后街比前街安静得多，偶尔有行人经过，也都是行色匆匆。顾魏带着魏若来拐进一条小巷，巷口停着一辆黑色的福特汽车。
“上车。”顾魏拉开驾驶座的门。
魏若来坐进副驾驶座，车内干净整洁，仪表盘闪着冷光。顾魏发动引擎，汽车平稳地驶入街道。
“这车...”
“ borrowed 。”顾魏用一个英文单词回答，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汽车在午后的上海街道上穿行。阳光透过车窗，在顾魏握着方向盘的左手上投下光影。魏若来注意到，顾魏的左手小指上有一道细小的疤痕，他以前从未注意过。
“你的手...”他下意识地开口。
顾魏瞥了一眼自己的手：“很久以前的伤了。”
这个回答很含糊，但魏若来没有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就像他从未告诉顾魏，自己有时会在深夜被爆炸的噩梦惊醒。
汽车在距离汇丰银行两个街区的地方停下。顾魏关掉引擎，目光投向银行方向。
“我们步行过去。”他说，“分开走，你在前面，我在后面掩护。”
魏若来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拉低帽檐，混入人行道上的人流。这个时间，街上很热闹，小贩的叫卖声、黄包车的铃声、行人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生动的市井画卷。
他刻意放慢脚步，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悠闲的散步者。眼角的余光瞥见顾魏跟在身后约二十米的地方，姿态从容，仿佛只是个普通路人。
越是接近银行，他的心跳得越快。口袋里那把钥匙沉甸甸的，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
在银行对面的街角，他停下脚步，假装在看橱窗里的商品。透过玻璃的反光，他观察着银行门口的动静。
一切如常。穿着制服的保安站在门口，职员和客户进进出出，看不出任何异常。
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过街，突然看见张明远从银行里走了出来，身边跟着两个穿着风衣的男人。三人在门口交谈了几句，然后分头离开。
魏若来的心猛地一沉。张明远果然在这里。
他犹豫了一瞬，考虑是否要放弃计划。但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有人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
是顾魏。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在了魏若来身边。
“计划有变。”顾魏的声音很低，“他们增加了守卫。”
“那怎么办？”
顾魏的目光扫过街面：“还有一个入口，但更危险。”
“在哪里？”
“下水道。”
这个答案让魏若来愣住了。他从没想过，上海的地下还有这样的通道。
“跟我来。”顾魏转身走向旁边的一条小巷。
巷子深处有一个不起眼的井盖。顾魏蹲下身，用随身携带的工具撬开井盖，露出下面黑洞洞的入口。
“你确定？”魏若来看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有些犹豫。
“我走过很多次了。”顾魏已经率先爬了下去，“跟上。”
魏若来咬咬牙，跟着爬进井下。井壁上的铁梯冰冷粗糙，下面的空气潮湿阴冷，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臭味。
下到井底，顾魏再次打开手电筒。光束照亮了一个巨大的隧道，足有一人高，两侧是斑驳的砖墙，脚下是及踝的污水。
“小心脚下。”顾魏提醒道，“跟着我的脚步走。”
他们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隧道里回声很大，每一声脚步都显得格外清晰。偶尔有老鼠从脚边窜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这些下水道建于租界时期。”顾魏边走边解释，“法国人设计了这套系统，比很多人想象的都要复杂。”
魏若来没有回答。污水的恶臭让他几欲作呕，他只能紧咬着牙关，强迫自己跟上顾魏的脚步。
走了大约十五分钟，顾魏在一处岔路口停下。他仔细观察了墙上的标记，选择了左边的一条路。
“快到了。”他说，“银行的金库下面有一个检修口，很少有人知道。”
又前行了几分钟，前方出现了一道铁梯。顾魏关掉手电筒，示意魏若来保持安静。
“上面就是金库。”他耳语道，“我先进去查看情况，你在这里等着。”
魏若来点点头，看着顾魏敏捷地爬上铁梯，无声地推开顶部的盖板，消失在黑暗中。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隧道里一片漆黑，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水流声。魏若来靠在潮湿的墙壁上，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突然，上方传来一声轻响。魏若来立刻警觉地站直身体，手摸向腰间的小刀。
盖板被轻轻推开，顾魏的脸出现在洞口：“安全，上来。”
魏若来爬上铁梯，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狭小的空间内。四周是冰冷的金属墙壁，头顶有微弱的光线透下来。
“这里是金库的通风井。”顾魏解释，“检修口在那边。”
他指向一侧墙壁上的一个方形开口。开口很小，仅容一人匍匐通过。
“我先进去。”顾魏说，“你听到我敲三下墙，就跟着进来。”
魏若来点点头，看着顾魏灵活地钻进入口，消失在黑暗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通风井里寂静无声，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在耳边回响。魏若来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突然，他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声音越来越近，似乎是朝着这个方向来的。
他的心跳骤然加速。如果现在被人发现，他们就将陷入绝境。
就在这时，墙壁内传来三声轻响——是顾魏的信号！
魏若来不再犹豫，立即钻进入口。通道很窄，他只能匍匐前进。爬了约五六米，前方出现亮光，他奋力向前，终于钻出了通道。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空间。高高的穹顶，冰冷的石壁，一排排钢铁保管箱整齐地排列着，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冷峻的光泽。这里就是汇丰银行的地下金库。
顾魏站在不远处，正在查看保管箱的编号。
“有人来了。”魏若来压低声音说。
顾魏点点头：“我听到了。快找3714号。”
两人分头在迷宫般的保管箱间寻找。金库里很安静，只有他们轻微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动静。
“在这里。”顾魏在一排保管箱前停下。
3714号保管箱位于中间层，需要钥匙和凭证才能打开。顾魏取出凭证插入卡槽，魏若来则把钥匙插入锁孔。
就在他准备转动钥匙的瞬间，金库大门方向传来了机械运转的声音——有人要进来了！
“快！”顾魏催促道。
魏若来用力转动钥匙，保管箱的门应声而开。箱内只有一个牛皮纸文件夹，厚度适中。
顾魏迅速取出文件夹，塞进怀里：“走！”
他们原路返回，钻回通风管道。就在盖板合上的瞬间，金库大门完全打开，灯光大亮，几个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金库里回荡。
“快走！”顾魏拉着魏若来，沿着来时的路快速返回。
在黑暗的管道中奔跑比来时更加困难。魏若来几次险些滑倒，都被顾魏及时拉住。身后的金库里传来喊叫声，显然他们已经发现了异常。
终于回到下水道入口，顾魏率先爬上铁梯，推开井盖。午后的阳光倾泻而下，刺得人睁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