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莞市档案局,那间终年不见阳光的地下资料室里。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头发有些凌乱的年轻人,正趴在堆积如山的旧档案上,睡得正香,嘴角还挂着一丝晶莹的口水。
他叫刘光明。
他刚刚梦到,自己这个月的全勤奖,没有被扣。
“小刘!刘光明!”
资料室沉重的铁门被猛地推开,刺眼的光线和局长焦急的喊声,一同涌了进来。
刘光明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猛地站起身,手忙脚乱地擦掉嘴角的口水,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
“局……局长,我没睡!我在整理清末的田契档案,思考里面的历史脉络!”
局长根本没听他解释,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激动得脸都有些涨红。
“别整那些没用的了!好事!天大的好事!”
局长一把抓住刘光明的手,那力道,捏得刘光明生疼。
“小刘啊,你……你要高升了!”
刘光明懵了。
高升?
自己一个在档案局待了六年,连副科级都没混上的小科员,高升?
他下意识地看向局长手里的那张纸。
红头。
黑字。
“关于任命刘光明同志为清河县县委委员、常委、书记的决定……”
刘光明只看到这里,脑袋里“嗡”的一声。
后面的字,他一个也看不清了。
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清河县?
县委书记?
我?
他感觉自己不是没睡醒,而是直接睡死了,现在正在做一辈子都做不出的荒唐大梦。
“局长……您……您别跟我开玩笑了。”刘光明的声音都在抖,“今天……不是愚人节啊。”
局长看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又急又气,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
“谁跟你开玩笑!市委组织部的任命文件!正式的!盖着钢印呢!”
局长把那张纸,几乎要贴到刘光明的脸上。
刘光明看着那鲜红的印章,那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印刷体汉字,感觉自己的双腿,开始发软。
他扶着身边那堆比他还高的旧档案,才勉强没有滑坐到地上。
这不是真的。
这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一定是同名同姓!对!全市叫刘光明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
半个小时后。
市委大院,孙连城的办公室里。
刘光明像一个提线木偶,被他的局长,僵硬地推了进来。
他看到了。
看到了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北莞市官场所有神话的源头——孙连城。
孙书记正坐在那张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手里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神情淡然,像一位入定的老僧。
刘光明紧张得手心全是汗,他甚至不敢抬头直视对方,只能盯着自己那双穿了三年的旧皮鞋。
“孙……孙书记……”
他的声音,细若蚊蝇。
孙连-城放下了茶杯。
他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黑框眼镜,凌乱的头发,不合身的廉价西装,眼神躲闪,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我很老实,别欺负我”的气息。
孙连城的心里,乐开了花。
完美!
太完美了!
这不就是他心中最理想的,“低熵体”的样子吗!
这不就是那个能把所有功劳都搞砸,把所有雷都引到自己身上的,天选背锅侠吗!
“光明同志,不要紧张。”
孙连-城的声音,温和而充满磁性。
他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刘光明的面前。
刘光明感觉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让他几乎想要转身逃跑。
“我看了你的档案。”孙连-城脸上,带着一种“我看好你”的,充满了鼓励的微笑,“很好,非常干净。”
孙连城内心独白:“履历干净得像白纸,一看就没能力,太好了。”
刘光明听到“干净”两个字,腿肚子抖得更厉害了。
完了。
这是在说反话吗?
是嫌我履历太平庸,什么成绩都没有吗?
“不……不是的,孙书记,我……我就是个管档案的,我什么都不会啊!”刘光明急得快哭了,“清河县……我去不了啊!那不是让我去送死吗?”
孙连-城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满意极了。
对!就是这种反应!
越是觉得自己不行,到时候搞砸了,才越显得合情合理!
“光明同志。”孙连城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不是什么都不会。”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在了刘光明的肩膀上。
刘光明感觉自己不是被拍了一下,而是被一座山,给砸中了。
孙连城俯下身,用一种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缓缓说道:“你的‘熵’,是整个北莞市最低的。”
刘光明:“???”
熵?
什么熵?
孙连城继续用他那套玄之又玄的理论,进行着最后的“洗脑”。
“清河县是一潭高熵的死水,只有你这把绝对零度的手术刀,才能对它进行……降维打击!”
孙连-城内心独白:“小伙子,这个锅你背定了,好好干(砸),我看好你(的失败)。”
刘光明已经彻底听傻了。
他一个字也听不懂。
但他能感觉到,孙书记的每一句话,都带着一种让他无法反抗的,如同天道法则般的力量。
“去吧。”
孙连-城直起身,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端起了茶杯。
“组织相信你,我也相信你。”
“相信你的‘干净’,能照亮清河县的‘肮脏’。”
刘光明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孙连城的办公室。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
他脑子里,只剩下“熵”、“降维打击”、“手术刀”这些让他头晕目眩的词。
他的人生,完了。
在北莞市所有干部或同情,或质疑,或幸灾乐祸的复杂目光中。
刘光明,这个档案局的小科员,孤身一人,坐上了前往清河县的专车。
他就像一个被临时抓上刑场的死囚,面如死灰,万念俱焚。
……
清河县。
县委大楼前。
以县政府办公室主任为首的一众留守干部,排成两列,等着迎接他们的新书记。
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看戏的表情。
他们早就听说了。
新来的书记,是个从市档案局提拔上来的“书呆子”。
一个管了一辈子故纸堆的人,来管一个烂到根子里的县?
这不是来救火的。
这是来度假的。
不。
是来“渡劫”的。
当那辆黑色的轿车停稳,刘光明从车上下来的时候。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太年轻了。
而且,那副畏畏缩缩,看到这么多人,脸都吓白了的样子……
众人心中,那最后一丝的敬畏,也消失了。
完了。
这个,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娃娃。
办公室主任堆起职业的假笑,迎了上去。
“欢迎刘书记莅临清河县指导工作!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接风宴,常委们也都在会议室等着您,准备向您汇报工作……”
按照流程,新官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开会,听汇报,树立权威。
所有人都等着看,这个“书呆子”会怎么表演。
然而。
刘光明接下来的话,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会……先不开。”
刘光明扶了扶眼镜,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饭……也不吃了。”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是鼓起了毕生的勇气。
他看着办公室主任,说出了一句让在场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的话。
“请问……县档案局,在哪?”
“我需要调阅清河县,过去二十年,所有的档案卷宗。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