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
整整三天。
孙连城办公室的窗户,第一次没有拉上窗帘。
阳光暖洋洋地照进来。
落在他的保温杯上。
也落在他那双搁在桌子上的脚上。
清净。
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
没有狂热的信徒。
没有嗡嗡作响的苍蝇。
更没有那些试图从他打哈欠的弧度里,解读出宇宙奥秘的疯子。
他抿了一口枸杞茶。
三天前的“棒喝”,力道刚刚好。
他把话说得那么绝。
动作做得那么狠。
甚至,连消毒湿巾都用上了。
他就不信。
这群人的脸皮,能厚到把“恶心”两个字,也解读出什么微言大义。
该散了。
也该清醒了。
他等的,只是一份“宇宙心学研究会”自行解散的正式报告。
然后,这件事,就彻底翻篇。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
“进。”
孙连城懒洋洋地应了一声,脚都没从桌上拿下来。
秘书小王推门进来。
小张的脸色,有些古怪。
“孙书记,市委党校的赵明轩同志,说有重要文件向您汇报。”
赵明轩?
孙连城眉毛一挑。
也好。
让他来亲自递交解散报告,算是给了他最后的体面。
“让他进来。”
小张退了出去。
很快。
赵明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孙连城靠在椅背上,准备好了面对一张痛哭流涕、或者悔恨交加的脸。
然而。
没有。
赵明轩穿着一身笔挺的中山装。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的脸上没有半分颓唐。
反而,带着一种……
一种大彻大悟后的平静与澄澈。
他步伐稳健,不卑不亢。
走到办公桌前,他先是微微鞠了一躬。
然后。
他从公文包里,郑重地取出了一份文件,双手奉上。
“孙书记,这是我们最新的思想成果,请您审阅。”
孙连城愣了一下。
思想成果?
不是解散报告?
他心里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但他还是伸手,接过了那份文件。
文件不厚,就几页纸。
但封面的标题,却长得离谱。
孙连城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
《关于“北莞市宇宙心学研究会”完成历史使命并向“北莞市自然秩序与行政逻辑应用研究院”转型的报告》。
孙连城的大脑,瞬间空白。
足足十秒钟。
他就那么捏着那份文件。
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像绕口令一样的标题。
他感觉自己的认知被彻底颠覆了。
什么东西?
宇宙心学……完成历史使命?
转型?
自然秩序与行政逻辑……应用研究院?
每一个字他都认识。
但组合在一起,却像是一段来自异次元的乱码。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翻开了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是另一行加粗的黑体字——
《研究院创院宣言:告别偶像,拥抱规律》。
孙连城的心,咯噔一下。
他往下看。
“在北莞市发展的特定历史时期,孙连城同志,以其卓越的智慧与高尚的人格,如同一座灯塔,为我们这些在行政迷雾中探索的同志,点亮了思想的火炬。”
“他以‘偶像’的身份,凝聚了人心,指引了方向。这是‘宇宙心学研究会’得以创立的时代背景,也是其不可磨灭的历史功绩。”
看到这里。
孙连城差点把手里的茶杯捏碎。
肉麻。
无耻的吹捧。
这是想干什么?
负隅顽抗?
他耐着性子,继续往下读。
然后。
他的瞳孔,开始不受控制地放大。
“然而,当我们的认知还停留在对‘偶像’的浅层依赖时,导师,以其超越时代的远见,敏锐地察觉到了‘个人崇拜’这一思想陷阱的巨大风险。”
笔锋,在这里猛地一转。
“于是,导师以雷霆万钧之手段,行菩萨低眉之慈悲,亲自上演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棒喝’!”
“他用最严厉的斥责,最决绝的姿态,亲手打碎了自身的‘偶像金身’!”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起初,我们愚钝,我们不解,我们甚至感到了屈辱与痛苦。”
“但经过三日闭门苦思,我们终于勘破了导师的无上智慧与良苦用心!”
孙连城感觉自己的后颈,开始冒凉气。
他有一种冲动。
想把这份文件,直接扔进碎纸机。
但他没有。
他的手,像被某种魔力控制着,翻开了下一页。
“导师此举,其目的,正是为了将我们从对‘孙连城’这个‘人’的依赖中,彻底解放出来!”
“他是在用‘自污’的方式,逼迫我们‘杀神’!”
“杀掉我们心中那个具体的、有形的偶像,从而引导我们去拥抱那个更宏大、更普适、更永恒的‘规律’本身!”
“他是在告诫我们:不要学习‘孙连城’,要去成为‘孙连城’!”
“不!甚至要超越‘孙连城’!”
“要将他个人的、天才般的智慧,转化为一套可复制、可推广、可验证的科学体系!”
“这,才是他真正的期望!”
“这,才是‘棒喝’背后,那深沉的期许!”
“轰——!”
孙连城感觉自己的天灵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惊雷,狠狠劈中。
一股冰冷的寒气,从他的脚底板,沿着脊椎,疯狂地向上窜,直冲头顶。
他……他……
他看明白了。
他全看明白了!
他以为自己一棍子,打死了一只苍蝇。
结果。
他打死的,只是这只苍蝇的“凡胎肉身”。
他亲手,为这只苍蝇的“元神”,举行了一场盛大无比的“飞升”大典!
他不仅没能掐死这个怪物。
反而,为它披上了一件更华丽、更高级、更刀枪不入的“学术”外衣!
宣言的最后,是庄严的承诺。
“自今日起,‘宇宙心学研究会’的历史使命,宣告完成。”
“全新的‘北莞市自然秩序与行政逻辑应用研究院’,正式成立。”
“我们将谨遵导师‘无我’之教诲。”
“未来,研究院的任何学术成果,将不再提及任何个人姓名。”
“我们将以最纯粹的学术态度,去探索行政的真理。”
孙连城瘫坐在椅子上。
他完了。
他创造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无法证伪的“永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