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周显德五年（958年）春，汴梁城南的贡院外，杨柳刚抽出新绿，却挡不住考场外的喧嚣。数百名身着儒衫的考生背着书箱，在贡院门口排队，有的低声背诵《论语》，有的紧张地整理着试卷袋，还有的围着须发皆白的老儒请教答题技巧。赵烈拄着拐杖，站在不远处的茶摊旁，手里捧着一卷《五代科举录》手稿，目光落在贡院的朱红大门上——这是他归隐后，第三次来汴梁见证科举，也是柴荣推行科举改革后的首次乡试，意义非凡。
“老丈，您也是来送子弟赶考的？”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儒衫的年轻书生凑过来，拱手行礼。他叫张仲文，是曹州（今山东菏泽）的寒门士子，家里世代务农，这次是全村凑钱才让他来汴梁赶考。见赵烈气度不凡，又盯着贡院出神，便主动搭话。
赵烈笑着摇头：“老夫只是来看看。后生，你这是第一次参加科举？”
“是！”张仲文眼里满是期待，又带着一丝忐忑，“俺听说今年科举不一样了——周世宗陛下（柴荣）下旨，不许官员荐举子弟，还说‘无论出身，有才者皆可中第’。俺村里的老秀才说，这是五代以来头一遭，寒门子弟终于有机会了！”
赵烈心里一动，想起后唐同光三年（925年），他随郭崇韬伐蜀前，曾在洛阳见过一次科举——那时的考场外，世家子弟骑着高头大马，由仆从簇拥着入场，寒门士子连靠近贡院的资格都没有，全靠官员“荐举”才能参加考试，舞弊成风。他指着《五代科举录》上的记载，对张仲文说：“你说的没错。后唐时，科举要‘五人联保’，还得有三品以上官员推荐，寒门子弟根本没机会；如今世宗陛下废除了荐举制，只要通过县试、府试，就能来汴梁参加乡试，这就是最大的变革。”
正说着，贡院大门缓缓打开，主持科举的翰林学士王朴带着考官们走了出来。王朴穿着紫色官袍，手持朝笏，目光扫过考生，声音洪亮：“诸位考生听着！本次乡试，严守‘公平’二字——试卷糊名，不许署名；誊录官另抄试卷，考官不见原卷；若有舞弊者，终身不许应试！”
考生们顿时欢呼起来，张仲文激动得攥紧了拳头：“糊名！誊录！这样就没人能靠关系舞弊了！俺就算考不中，也心服口服！”
赵烈走上前，对着王朴躬身行礼：“王学士，别来无恙？”
王朴愣了一下，随即认出赵烈，笑着回礼：“原来是赵将军！您怎么也来凑这份热闹？”
“老夫是来记录科举变革的。”赵烈晃了晃手里的手稿，“世宗陛下推行科举改革，是乱世中的一件大事，老夫想把它写进《五代秘史》，让后人知道，五代不仅有战火，也有制度的进步。”
王朴点点头，领着赵烈走进贡院。考场内，数十间低矮的考棚整齐排列，每间考棚只容一人，里面摆着一张木桌、一把木椅，墙上贴着“不许交头接耳”的告示。“您看，这些烤棚都是去年新修的，比之前的茅草棚结实多了。”王朴指着考棚，“以前的科举，考棚漏雨漏风，考生们冻得手都握不住笔；如今陛下拨款修缮，还为考生准备了炭火和热粥，虽简陋，却也尽了心意。”
赵烈走进一间考棚，抚摸着粗糙的木桌，想起后汉乾佑年间，他在太原见过的科举——考棚是临时搭建的草棚，下雨时四处漏水，考生们只能把试卷抱在怀里，有的甚至因淋雨生病，没能考完。“世宗陛下此举，不仅是改革科举，更是在收拢民心啊。”
“是啊。”王朴叹了口气，“乱世之中，文人多流离失所，若科举再不公，谁还会为朝廷效力？陛下常说，‘治国需贤才，贤才在寒门’，这次改革，就是要让更多寒门士子有机会入朝，为后周一统天下储备人才。”
他们走到誊录房，十几个书吏正坐在桌前，手里握着毛笔，准备抄写试卷。“这些誊录官都是从国子监挑选的，书法好，还得发誓不泄露考生信息。”王朴拿起一张空白的誊录纸，“考生的原卷用墨笔书写，誊录官用朱笔抄写，考官评阅的是朱卷，看不到考生的名字和笔迹，这样就能避免考官因认识考生字迹而偏袒。”
赵烈看着书吏们严谨的模样，想起后梁时期的科举舞弊——那时的考官收受贿赂，把“录取名单”提前卖给世家子弟，有的考生甚至没进考场，就能中第。他在手稿上写下：“后周显德五年，世宗柴荣改革科举，设糊名、誊录之制，废官员荐举，寒门子弟始得公平应试。此举虽小，却为宋代科举之雏形，实为五代制度变革之亮点。”
傍晚时分，考生们陆续进入考棚，张仲文被分到了最角落的一间。他放下书箱，从里面拿出母亲连夜缝制的棉垫，铺在木椅上，又小心翼翼地取出笔墨——这是他用三个月的粮食换来的好墨，生怕考试时断墨。赵烈走到他的考棚外，看着他紧张地研墨，忍不住说道：“后生，别紧张，把你平时的学问写出来就好。”
张仲文抬起头，看到赵烈，赶紧起身行礼：“多谢老丈鼓励！俺一定好好考，不辜负村里人的期望！”
考铃响起，考官们开始分发试卷，考场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赵烈和王朴站在贡院的长廊上，望着一排排亮着烛火的考棚，心里满是感慨。“您还记得后唐天成年间的科举吗？”赵烈突然问道，“那时李嗣源陛下也想改革科举，却因世家反对，只推行了半年就不了了之。”
王朴点点头：“当然记得。那时的世家子弟说‘科举是士族之业，寒门不配’，甚至联名上书反对。如今世宗陛下有魄力，不仅顶住了世家的压力，还把改革推行到底，这份决心，实属难得。”
赵烈想起柴荣在高平之战后整顿禁军的狠劲，又想起他扩建汴梁、治理河患的务实，突然觉得——柴荣的改革，看似零散，实则都在为“一统天下”铺路：整顿禁军是为了强兵，治理河患是为了富民，改革科举则是为了选贤，三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三日后，考试结束。考生们走出贡院，有的面带喜色，有的愁眉苦脸。张仲文出来时，手里紧紧攥着试卷草稿，见到赵烈，激动地说：“老丈！俺考得不错！策论考的是‘如何治理河患’，俺把家乡治理黄河的法子都写进去了，还引用了您当年在《武经总要》里提到的水利知识！”
赵烈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你还读过《武经总要》？”
“是！俺在曹州的旧书铺里找到的残卷，里面的水利建议太有用了！”张仲文眼里满是崇拜，“俺将来若能做官，一定要像您和世宗陛下一样，为百姓办实事！”
放榜那天，汴梁贡院外挤满了人。张仲文的名字赫然在列，排在第三十七名，虽不是前三甲，却也是曹州唯一中第的考生。他拿着榜单，跪在地上，朝着家乡的方向磕头，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爹！娘！俺中了！俺们家终于出官了！”
赵烈站在人群外，看着张仲文激动的模样，又想起那些因科举不公而埋没的寒门士子，心里满是欣慰。王朴走到他身边，递上一份录取名单：“本次乡试，共录取五十人，其中寒门子弟占了三十人，比往年多了一倍还多。陛下看到榜单，定会高兴。”
“这不仅是陛下的功劳，也是你们这些考官的功劳。”赵烈接过名单，上面的名字旁都标注着出身，“世家子弟虽仍有录取，却不再是垄断，这就是进步。”
离开汴梁前，赵烈特意去了张仲文的住处——那是一间简陋的客栈房间，墙上贴着他写的策论草稿，桌上摆着几本翻旧的经书。张仲文正收拾行李，准备前往洛阳参加会试，见到赵烈，赶紧拿出家乡带来的花生和红枣招待。“老丈，俺听说您在写《五代秘史》，若将来俺能做出点成绩，您一定要把俺写进去，让后人知道，寒门子弟也能为国家效力！”
赵烈点点头：“好！若你将来能为百姓办实事，老夫定不会遗漏你的事迹。”
回到洛阳后，赵烈将这次科举的经历详细记录在《五代秘史·制度篇》中，还附上了张仲文的策论片段和录取名单副本。他在批注中写道：“五代科举，始于后梁，乱于后唐，改于后周。梁以荐举取士，士族垄断；唐虽有改革，半途而废；周世宗柴荣，立糊名、誊录之制，废荐举之弊，寒门始得进身之阶。此举虽未彻底打破士族特权，却为宋代‘取士不问出身’奠定基础。乱世之中，制度变革难如登天，柴荣之魄力，实为五代帝王之冠。”
然而，赵烈也清楚，五代科举的变革仍有局限。他在后续的记录中提到，后周的科举仍有“恩荫”制度——世家子弟可通过父辈的功绩直接做官，无需参加科举；考试内容也仍以儒家经典为主，缺乏实用的经世之学。但即便如此，这次改革仍是乱世中的一缕曙光，让寒门子弟看到了希望，也为后来北宋的科举完善埋下了种子。
显德六年（959年），柴荣北伐契丹时，特意召张仲文随行，让他负责记录军情。张仲文不负所望，不仅详细记录了周军收复三关的过程，还提出了“安抚燕云汉民”的建议，得到柴荣的赞赏。可惜柴荣英年早逝，未能看到张仲文真正施展才华。
多年后，赵烈在北宋初年见到了已是御史的张仲文。那时的张仲文已不再是当年的寒门书生，却仍保持着务实的作风，多次上书建议完善科举制度，推动“糊名誊录”成为定制。“若不是世宗陛下和老丈当年的鼓励，俺也走不到今天。”张仲文握着赵烈的手，感慨道，“如今北宋的科举，比后周时更公平，寒门子弟中第的越来越多，这都是您和世宗陛下打下的基础。”
赵烈看着张仲文，又想起柴荣、王朴，想起那些为科举变革付出努力的人，心里满是欣慰。他知道，五代的科举变革虽微小，却像一粒种子，在北宋的土壤里生根发芽，最终长成了“取士不问家世”的参天大树。而他记录的这些往事，不仅是对五代制度变革的见证，更是对那些在乱世中坚守“公平”与“希望”的人们的纪念。
窗外，洛阳的秋风卷起落叶，赵烈将《五代科举录》手稿与张仲文的策论放在一起，轻轻合上。他知道，五代的战火终将熄灭，而那些在乱世中诞生的制度变革，那些为公平而努力的人们，将永远留在历史的记忆里，成为后世制度完善的基石。而这，正是五代十国留给北宋，留给后世最珍贵的遗产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