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的初夏突然下起了冷雨,淅淅沥沥的雨丝砸在史馆的窗棂上,发出单调的“嗒嗒”声,像在为岐沟关的败局敲着丧钟。赵烈坐在案前,面前摊着一张皱巴巴的东路军战报,是李信冒死从高阳关带回的——上面的字迹被血水和雨水浸透,不少地方已模糊不清,可“阵亡三万余,被俘五千余,粮草尽失”的字样,仍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睛发疼。
“将军,这是小将军留在岐沟关的护心镜。”李信跪在地上,双手捧着一面变形的铜制护心镜,镜面凹下去一大块,边缘还沾着暗红的血迹,“俺们撤退时,在山谷里找到的,小将军……小将军应该是突围了,可俺们找了三天,都没找到他的踪迹。”
赵烈接过护心镜,指尖拂过凹陷处——这是赵勇十八岁从军时,他亲手打造的,用的是后周禁军的制式铜料,能挡住寻常箭矢,如今却被打得变形,可见当时战斗的惨烈。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赵勇在岐沟关山谷断后的场景:五百亲兵列成方阵,长枪对外,面对耶律休哥的骑兵冲锋,毫不退缩,直到最后一刻仍在厮杀。
“起来吧。”赵烈的声音沙哑,将护心镜小心翼翼地放进锦盒,“你详细说说,岐沟关那天的情况,从行军到遇伏,每一个细节都别漏。”
李信站起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缓缓讲述:“那天清晨,曹帅带着东路军从雄州出发,小将军率前队开路。走了不到三十里,就觉得不对劲——沿途的百姓都不见了,连鸟雀都少,小将军劝曹帅小心,说可能有埋伏,可曹帅说陛下有旨,必须尽快拿下涿州,没听劝。”
“到了岐沟关西侧的山谷时,突然刮起了西风,契丹的火箭从两侧山坡射下来,一下子就点燃了咱们的粮草车!”李信的声音带着颤抖,“粮草一烧,士兵们就慌了,契丹骑兵趁机从两侧冲下来,他们的马快,刀也快,咱们的步兵根本来不及列阵。小将军立刻率亲兵断后,让曹帅带着主力撤退,俺们在山谷里杀了一个时辰,身边的弟兄越来越少,小将军让俺们先突围报信,他自己带着剩下的人继续阻击……”
赵烈沉默地听着,手指在《武经总要》残卷的“伏击应对篇”上反复摩挲——上面用柴荣的笔迹写着“遇伏先稳阵,断后需择险,粮道为根本”,可曹彬既没稳住阵脚,也没选好断后地形,更没护住粮道,完全违背了兵法大忌。
“粮草呢?”赵烈突然问,“东路军的粮草为什么会这么快耗尽?雄州到涿州不过百里,按常理,粮草至少能支撑十日。”
“还不是因为陛下的急令!”李信气愤地说,“第一次拿下涿州后,咱们的粮草只够支撑三日,曹帅想等后续粮草到了再进军,可陛下下旨斥责,说再拖延就治罪!曹帅没办法,只能带着仅够两日的粮草再次进军,没想到刚到岐沟关,就中了埋伏,粮草车还被烧了……”
赵烈的拳头重重砸在案上,震得《幽云防御图》都跳了起来:“陛下的急功近利,曹帅的盲从,害死了三万弟兄!这不是战败,是送死!”他猛地站起来,走到窗前,望着雨中的汴梁城——皇宫的方向隐约可见,那里的人或许还在为“东路军曾拿下涿州”沾沾自喜,却不知道前线的弟兄们,正用性命为这荒唐的指令买单。
“将军,您别生气,保重身体要紧。”陈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刚从洛阳回来,浑身湿透,脸色苍白,“洛阳的旧部已集合了五千人,可刚到邢州,就遇到契丹的游骑骚扰,粮草运输也受了阻,怕是一时半会儿到不了高阳关。”
赵烈转过身,眼里满是疲惫,却仍带着一丝坚定:“没关系,只要人还在,就有希望。你立刻去枢密院,想办法把这封战报递交给张齐贤(枢密使),告诉他,若再不让曹帅固守高阳关,东路军就全完了!”
陈三接过战报,刚要走,就被赵烈叫住:“等等,把这个也带上。”他从案上拿起一张纸,上面是他连夜绘制的“高阳关防御图”,标注着如何利用附近的河流和沼泽,抵御契丹骑兵的进攻,“告诉张齐贤,让他转交给曹帅,这是目前唯一能守住的办法。”
陈三走后,赵烈重新坐回案前,开始复盘岐沟关之败的战损细节。他拿起笔,在纸上一笔一划地记录:
**岐沟关之败战损复盘(雍熙三年六月)**
1. **兵力损失**:东路军五万余人,阵亡三万一千二百余(含骑兵七千、步兵两万四千),被俘五千三百余,溃散约一万,仅剩三千余人退守高阳关;将领阵亡二十三人,其中包括殿前司都虞候王贵、马军副都指挥使李继隆(注:此处为虚构将领,贴合五代宋军编制)。
2. **粮草与物资损失**:粮草车一千二百余辆,粟米八万石、盐巴三千斤、布匹五千匹尽失;武器损失长枪八千余支、弓箭十二万支、床弩三十余架、战马四千余匹(多为契丹俘获)。
3. **战略失地**:此前收复的涿州、固安二城重新被契丹占领,岐沟关、雄州等前沿据点受损严重,宋军失去了进攻幽州的前沿基地,北伐东路军主力基本覆灭。
写完这些,赵烈的手忍不住颤抖——这不仅是数字,是三万多个家庭的破碎,是大宋多年积攒的军力,更是收复燕云的希望,就这样毁在了急功近利的指令里。他想起柴荣当年北伐,每一步都稳扎稳打,先固粮道,再破敌阵,从不敢轻易冒进,可如今的大宋,却连这点基本的兵法都忘了。
“将军,西路军潘美将军派人来了!”史馆的小吏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密信,“说西路军拿下了寰、朔、云、应四州,可耶律斜轸(契丹将领)率大军来攻,杨业将军建议暂退代州,潘将军却要继续进军,两人争执不下,想请您拿个主意。”
赵烈赶紧拆开密信,杨业的字迹力透纸背,字里行间满是担忧:“……契丹主力虽在东路,西路耶律斜轸亦非易与之辈,我军新得四州,根基未稳,若强行固守,恐遭夹击。然潘帅受陛下密诏,需‘扩大战果’,业(杨业)虽力争,却难改其意……望赵兄速劝陛下,收回成命,保西路军有生力量,为将来北伐留根……”
赵烈的心猛地一沉——西路军是北伐的唯一希望,若潘美也像曹彬一样,迫于圣旨压力强行进军,怕是会重蹈岐沟关的覆辙。他立刻提笔写回信,建议杨业“以护民为先,若潘帅执意进军,可暗中保护四州百姓撤回代州,再图后计”,又在信中附上《武经总要》残卷里“诱敌深入、固守待援”的战术,让杨业酌情使用。
可信刚写好,就传来消息——赵光义已下旨,斥责杨业“畏敌怯战”,命潘美即刻率军攻打契丹占据的蔚州,不得后退。赵烈拿着圣旨的抄本,气得眼前发黑:“陛下这是要把西路军也逼上绝路!耶律斜轸在蔚州设伏,潘帅若去,必败无疑!”
他再也坐不住,不顾“非诏不得离京”的限制,带着李信直奔皇宫。可到了宫门口,却被禁军拦住:“陛下有旨,北伐期间,赵将军不得入宫,还请回吧!”
“让开!”赵烈拔出腰间的“护唐”剑,剑刃在雨中泛着冷光,“我要见陛下,有紧急军务禀报!若耽误了大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禁军们面面相觑,不敢上前,却也不肯让开。就在僵持时,枢密使张齐贤匆匆赶来,看到赵烈,赶紧拉住他:“赵将军,别冲动!陛下正在气头上,你现在进去,只会自讨苦吃!我已把你的战报和防御图呈给陛下,陛下虽没明说,却已下旨让曹帅固守高阳关,不再强行进军涿州了。”
赵烈松了口气,收起剑:“那张大人,西路军的事呢?陛下有没有收回让潘美攻蔚州的旨意?”
张齐贤摇摇头,叹了口气:“陛下说,西路军若能拿下蔚州,可弥补东路军的损失,执意要潘帅进军。我劝了好几次,都没用。”
赵烈的心又沉了下去。他看着皇宫紧闭的大门,心里满是无力——他能复盘岐沟关的败局,能提出防御的办法,却改变不了赵光义的固执,改变不了大宋“重文轻武”下将领受制于君的困境,这才是比战败更可怕的事。
回到史馆时,雨已经停了,天边露出一抹惨淡的晚霞。李信突然指着远处的官道,大喊:“将军!您看!是洛阳的旧部!还有……好像是小将军的旗号!”
赵烈赶紧跑到门口,顺着李信指的方向望去——远处的官道上,一支军队正朝着汴梁赶来,最前面的旗帜虽然残破,却能看清是赵家的“赵”字旗。更让他激动的是,旗帜旁边,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骑着马朝这边赶来,虽然距离遥远,却能看出那挺拔的身姿,像极了赵勇。
“是勇儿!”赵烈的声音带着颤抖,快步朝着官道跑去。可没跑几步,他又停住了——他看到那支军队后面,隐约跟着一小队契丹骑兵,像是在跟踪,而赵勇的身影,似乎也有些摇晃,像是受了伤。
“将军,小心有诈!”李信拉住他,“说不定是契丹的诱敌之计!”
赵烈握紧手里的“护唐”剑,目光坚定:“不管是不是诱敌,我都要去看看!那是我的儿子,是大宋的士兵,我不能让他再落入契丹手里!”
他翻身上马,带着李信和几个亲兵,朝着那支军队疾驰而去。晚霞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像一道不屈的脊梁,在这战败的阴霾里,朝着唯一的希望奔去。
可他不知道,那支军队里,确实有赵勇——他在岐沟关突围后,遇到了洛阳赶来的旧部,却也被契丹游骑盯上;而西路军的杨业,已被迫率军攻打蔚州,正一步步走进耶律斜轸设下的埋伏圈,一场新的悲剧,即将在陈家谷上演。
赵烈骑着马,迎着晚霞,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赵勇,保住西路军,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也要为大宋保住收复燕云的最后一丝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