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宗端拱元年(988年)春,扬州城外的大运河畔,晨光刚撕破薄雾,码头已如沸腾的汤锅般热闹。数十艘漕船首尾相接,船工们赤着膀子喊着号子,将盐袋、丝绸从船上卸到岸边;挑夫们扛着货担,脚步匆匆地往城内的商铺赶;还有穿着绫罗绸缎的商人,站在码头的楼阁上,对着账本与伙计核对货物——这幅繁忙景象,让年过八旬的赵烈忍不住驻足,手里的《五代商路记》手稿,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未落下。
“老丈可是第一次来扬州?”一个穿着深蓝色绸缎袍的中年男子走过来,手里把玩着一串蜜蜡佛珠。他是扬州最大的盐商王承业,祖上在后唐时就做盐生意,如今垄断了淮南一半的盐运。见赵烈衣着朴素却气度不凡,又盯着码头出神,便主动搭话。
赵烈收起手稿,笑着点头:“老夫多年前曾来过扬州,只是那时的码头,可没这般热闹。”他想起后唐天成二年(927年),随李嗣源的使者来扬州时,运河里满是废弃的沉船,码头的商铺十家有九家关着门,百姓们面黄肌瘦,连盐都吃不起——那时杨吴刚占据扬州,战乱未平,贸易几乎断绝。
王承业叹了口气,领着赵烈走上楼阁:“老丈说的是乱世时的景象。如今大宋一统,陛下(宋太宗)下旨疏通运河,还减免了商税,扬州才又活过来。您看那艘大船,是南唐来的茶商,每月都运两百担茶叶来扬州;还有那艘小些的,是蜀地的锦商,专门把蜀锦卖到江南,再把扬州的盐运回去。”
赵烈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艘插着“唐”字旗号的商船旁,几个南唐商人正与扬州伙计讨价还价,手里捧着的茶砖包装精致,上面印着“建州北苑”的字样——那是南唐最有名的茶叶产地,当年李璟伐闽时,曾因争夺茶产地与闽国交战。“如今南唐已归宋,这些商人还能自由贸易?”
“能!”王承业语气带着自豪,“大宋的市舶司管得松,只要缴了商税,不管是南唐、吴越还是蜀地的商人,都能在扬州做生意。俺家去年从蜀地买了五千匹蜀锦,卖到中原,赚的钱比五代时多了三倍!”他指着楼阁里的账本,“您看,这是上个月的流水,光盐和丝绸的交易额,就有白银十万两,这在乱世时,想都不敢想。”
赵烈翻开《五代商路记》,里面记录着后晋天福年间的扬州商情:“运河淤塞,商船十不存一;盐税苛重,百姓淡食;蕃商绝迹,市舶司废。”对比眼前的景象,他忍不住感慨:“乱世毁商,盛世兴商,果然如此。老夫在五代时,见过太多商人因战乱家破人亡,如今能看到这般繁荣,也算不负此生。”
正说着,码头突然一阵喧哗。王承业探头一看,笑着说:“是漕运使张大人来了,他每月都来码头巡查,确保商船顺利通行。”赵烈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青色官服的官员,正指挥士兵帮船工卸货,还时不时与商人交谈,态度谦和——这与五代时那些克扣商税、掠夺货物的官员,截然不同。
“张大人是个好官!”王承业赞道,“去年运河涨水,好多商船困在半途,张大人亲自带人疏通河道,还给被困的商人送粮食。俺们商人都念他的好,遇到难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他。”
赵烈想起后汉乾佑年间,在太原见到的税吏——他们拿着刀枪,强行向商人征税,稍有反抗就烧船抢货,好多商人宁愿绕道,也不愿走官府管控的码头。“大宋的官,比五代时的官,多了几分民心啊。”
离开扬州前,王承业邀请赵烈参观他的盐仓。盐仓建在运河边,高达三丈,里面整齐地堆放着盐袋,上面印着“淮南官盐”的字样。“这些盐都是从盐城运来的,用大运河的漕船运输,三天就能到扬州。”王承业拿起一袋盐,递给赵烈,“您尝尝,这盐雪白细腻,比五代时的‘苦盐’强多了——那时战乱,盐场被烧,好多盐里掺着泥土,百姓只能将就吃。”
赵烈尝了一点,果然咸而不苦。他在手稿上写下:“宋初扬州,运河畅通,漕船如梭,盐、丝、茶交易兴盛,商税轻,吏治清,百姓无淡食之苦,商人有逐利之乐。此非仅扬州之幸,实为大宋一统之效。”
一个月后,赵烈乘船南下,抵达广州。刚靠近港口,就看到数十艘挂着异域旗帜的商船停泊在海面,船帆如彩色的云朵,在湛蓝的海面上格外显眼。“那是蕃商的船!”引路的广州通判周启明笑着说,“有阿拉伯的、波斯的、占城的,他们每年都来广州,带来香料、象牙、珍珠,再把咱们的瓷器、丝绸运回去。”
赵烈跟着周启明走进“蕃坊”——这是广州专门为蕃商设立的居住区,里面的房屋都是阿拉伯风格,圆顶、尖窗,墙上刻着异域花纹。街道上,蕃商们穿着长袍,用生硬的汉语与中国商人讨价还价;店铺里,摆满了来自海外的香料,如乳香、没药、沉香,香气弥漫在空气中,让人仿佛置身异域。
“这位是苏莱曼,阿拉伯来的蕃商,在广州做了二十年生意。”周启明指着一个高鼻梁、深眼窝的中年男子介绍。苏莱曼见到赵烈,热情地伸出手:“老丈好!俺会说汉话,还会写汉字!”他领着赵烈走进自己的店铺,拿出一个象牙雕刻的佛像:“这是俺从印度带来的,卖给广州的寺庙,能赚不少钱。俺还从这里买了柴窑的瓷器,运到阿拉伯,国王都喜欢得不得了!”
赵烈拿起佛像,只见雕刻精美,佛像的衣纹细腻,显然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五代时,你们也来广州做生意吗?”
苏莱曼摇摇头,脸上露出无奈:“那时战乱,广州的市舶司废了,海盗又多,俺们的船不敢来。有一次,俺的叔叔带着一船香料来广州,被海盗抢了,还丢了性命。如今大宋一统,官府派海军护航,海盗不敢来了,俺们才敢放心来做生意。”他指着窗外的海面,“您看,那艘船上插着大宋的旗帜,是官府的护航船,跟着俺们的商船,一直送到南海。”
周启明补充道:“太宗陛下在广州设立了市舶司,专门管理蕃商贸易,还制定了‘抽解’制度——蕃商的货物,只抽十分之一的税,比五代时的‘强征’公平多了。如今广州的蕃商,比宋初时多了一倍,去年的贸易额,有白银五十万两呢!”
赵烈想起后唐同光年间,在广州见到的蕃坊——那时蕃坊破败,蕃商寥寥无几,街道上满是垃圾,与眼前的繁华景象天差地别。他走到蕃坊的码头,看到工人正在卸载香料,一袋袋香料从船上搬下来,被运往城内的商铺;还有中国商人,正将一箱箱瓷器装上蕃商的船,瓷器上印着精美的花纹,正是柴窑和越窑的样式。
“这些瓷器,在阿拉伯能卖多少钱?”赵烈问道。
苏莱曼笑着说:“一个柴窑的瓷碗,能卖十两黄金!阿拉伯的贵族都以拥有中国瓷器为荣,说这是‘天上的宝物’。俺这次要运五百个瓷碗回去,能赚一大笔钱!”
赵烈心里满是感慨——五代时,柴窑的瓷器仅供皇室使用,普通百姓连见都见不到;如今,却能通过国际贸易,传到海外,成为文化交流的使者。他在手稿上写下:“广州蕃坊,蕃商云集,香料、象牙来于海外,瓷器、丝绸输于异域。市舶司管,护航船护,抽解公平,贸易兴盛。五代时蕃商绝迹之惨,已为过往;宋初时海贸繁荣之景,方为新篇。”
离开广州前,苏莱曼送给赵烈一小盒乳香:“这是俺从阿拉伯带来的最好的乳香,点燃后香气能持续三天。俺听说老丈在写五代的历史,希望您能把广州的海贸写进去,让后人知道,大宋和阿拉伯是好朋友。”
赵烈接过乳香,郑重地点头:“老夫定会写下,让后人知道,乱世中的仇恨终会过去,和平中的贸易才能长久。”
乘船北上时,赵烈站在船头,望着茫茫大海。海风吹拂着他的白发,手里的《五代商路记》手稿,已写满了扬州和广州的商业见闻。他想起五代时的战乱——扬州的漕船被烧,广州的蕃商被杀,多少商人在乱世中失去一切;而如今,大宋一统,运河畅通,海疆安宁,商业重新繁荣,百姓得以安居乐业。
“商业兴,则国家兴;贸易通,则天下通。”赵烈轻声感叹,在《五代商路记》的结尾,写下一段批注:“五代之乱,商路断绝,百姓困苦;宋初之治,商路畅通,天下富庶。扬州之漕运,连中原与江南;广州之海贸,通中国与异域。此非仅商业之繁荣,实为一统之必然。盖因乱世以力服人,盛世以利惠民;力服人者,人必叛之;利惠民者,人必归之。五代与宋初之商情对比,实为治国者之镜。”
船行至南海时,突然遇到一阵小风浪,船身微微摇晃。赵烈扶着船舷,望向远处的海平面——那里,一艘蕃商的商船正朝着广州的方向驶去,船帆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知道,这些商船承载的不仅是货物,更是和平与友谊;而他记录的这些商业故事,也将成为五代十国留给北宋,留给后世最珍贵的财富之一。
此时的扬州码头,王承业正指挥伙计装船,准备将新到的丝绸运往汴梁;广州蕃坊,苏莱曼正与中国商人签订新的合同,约定下一次的贸易;而汴梁的市舶司里,官员们正整理着各地的贸易报表,为大宋的商业繁荣谋划着未来。乱世的阴影早已散去,和平的阳光洒在大地上,照亮了商人们的笑脸,也照亮了一个新时代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