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食局后院的粪肥场像个被遗忘的角落,与前院御膳房的香飘十里截然不同。午后的日头晒得粪堆冒起白烟,腐熟的粪肥散发出醇厚的酸臭味,混杂着没清理干净的烂菜叶子气息,在空气中凝成黏糊糊的瘴气。赵五蹲在堆肥场边缘,手里的粪叉往地上戳出个浅坑,叉齿上挂着的褐色膏体顺着木柄往下滴,在他磨破的鞋面上积成小小的泥点。
“赵五! 发什么怔? 今个要送十车熟粪去禁苑,李大人那边等着用呢!” 老杂役王二的粗嗓门从粪堆那头传来,他正抡着木耙翻堆,汗珠砸在粪肥里,洇出星星点点的湿痕。
赵五猛地回神,慌忙抓起粪叉往独轮车上装粪。叉齿插进粪堆的 “噗嗤” 声里,他的心思却飘到了西市的赌坊 —— 昨夜输光了最后一串铜钱,掌柜的那柄镶银的算盘差点砸在他脑袋上,催债的狠话像粪堆里的蛆虫,在脑子里爬来爬去。腰间的钱袋瘪得像片枯叶,摸上去能硌到里面仅存的半块发霉的麦饼。
“赵小哥,忙着呢?” 一个尖细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带着刻意拿捏的温和。赵五浑身一僵,粪叉 “哐当” 掉在地上 —— 这声音他认得,是东宫总管太监王德! 上个月尚食局进新茶,他远远见过这位公公一面,那身藏青色的绸缎袍角扫过门槛时,连蚂蚁都得绕道走。
他慌忙转身,膝盖在粪叉柄上磕得生疼,也顾不上揉。王德正站在堆肥场的石板路上,手里的素面帕子捂在口鼻上,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藏青色的袍角离粪堆至少三尺远,像是怕沾染上半点污秽。
“王…… 王公公!” 赵五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败叶,手在粗布褂子上使劲蹭,想擦掉手上的粪渍,却越蹭越花,“您怎么…… 怎么屈尊来这儿了? 这里臭得很,小的这就领您出去……”
王德摆了摆手,帕子从口鼻移开,露出张沟壑纵横的脸。他的目光在赵五身上打了个转,从磨穿的鞋底看到绽线的袖口,最后落在他紧攥着粪叉的手上 ——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暴露出主人的紧张。
“不必了。” 王德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什么,“咱家来,是给小哥送笔好买卖的。”
“买卖?” 赵五的眼睛瞪得像铜铃,手里的粪叉差点又掉下去。他一个掏粪的小吏,能有什么买卖入得了东宫总管的眼? 莫不是自己昨晚输傻了,出现了幻听?
王德往左右瞟了瞟,王二他们正埋头装粪,没人注意这边。他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三指宽的银角子从纸缝里露出点白,在粪堆的映衬下闪着晃眼的光。那包东西被他悄无声息地塞进赵五手里,沉甸甸的分量让赵五的胳膊猛地往下一坠 —— 至少五十两! 足够还清赌债,还能在西市租间像样的屋子,再给老娘请个大夫。
“这是定钱,” 王德的气息喷在赵五耳后,带着淡淡的龙涎香,与粪肥的酸臭形成诡异的混合,“咱家要你办件事,不难。往送禁苑试验田的粪肥里,掺点东西。”
赵五的喉咙像被塞进了半截萝卜,半天吐不出个字。他偷偷用指尖捏了捏油纸包,银子的硬度透过粗纸传来,边缘硌得掌心发麻。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东宫总管的 “买卖”,从来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勾当。上个月御膳房的厨子给太子的汤里多放了半勺盐,第二天就被发落到皇陵看坟,谁不知道是王德的手笔?
“公…… 公公要掺啥?” 他的牙齿打着颤,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王德的另一只袖子 —— 那里鼓鼓囊囊的,显然藏着要掺的东西。
王德从袖中摸出个粗麻布包,巴掌大小,系着褪色的麻绳。他解开绳子时,一股刺鼻的腥臭味猛地窜出来,比生肉腐烂的味道还冲,赵五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差点踩进粪堆里。
布包里是半袋生粪,还带着没消化的白菜帮子和米粒,湿漉漉的泛着恶心的灰绿色。赵五的胃里顿时翻江倒海,早上吃的那点稀粥在喉咙口打转 —— 他天天跟粪肥打交道,却从没闻过这么冲的生粪,显然是刚从茅厕里掏出来的,连半天都没放。
“生…… 生粪?” 赵五的脸 “唰” 地白了,手里的油纸包差点脱手,“公公! 这使不得啊! 熟粪是发过酵的,温和平顺;生粪火气烈,埋进地里会‘烧根’,别说是金贵的胡椒,就是耐旱的沙棘都得枯! 那试验田是陛下亲批的,出了岔子……”
“出不了岔子。” 王德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你只管用这生粪混进熟粪里,装上车送到禁苑就行,别的不用你管。事成之后,咱家再给你五十两,保你往后在尚食局顺顺当当,没人敢给你穿小鞋。”
他的指尖在赵五手背上轻轻点了点,像是在提醒什么:“你娘的喘疾,不是需要长白山的老山参吗? 这一百两,够买三支了。”
赵五的心猛地一颤。老娘的喘疾是他的心头病,每到冬天就咳得像破风箱,郎中说非得老山参吊着命不可。可那玩意儿一两就要十两银子,他就是掏一辈子粪也凑不齐。
“这……” 他的目光在油纸包和生粪包之间打转,五十两银子的诱惑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王二他们装粪的号子声从远处传来,粗粝的吆喝里透着踏实,让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卑劣的小偷。
“怎么? 不敢?” 王德的嘴角往下撇了撇,伸手就要拿回油纸包,“也是,这买卖确实担风险,咱家找别人便是……”
“别!” 赵五猛地攥紧油纸包,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小的…… 小的干! 不就是掺点生粪吗? 小的这就去办!” 他咬了咬牙,赌债要还,老娘要救,哪还顾得上什么胡椒苗? 再说,就算种死了,也查不到他这个小吏头上,顶多说粪肥腐熟得不好,罚他几个月月钱罢了。
王德的脸上立刻堆起笑,褶子挤在一起像朵盛开的菊花:“这就对了,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拍了拍赵五的胳膊,玉扳指在阳光下闪着光,“记住,掺匀些,别让人看出破绽。送完粪肥就回家歇着,明个起晚了也没人敢说你。”
赵五连连点头,把生粪包往怀里一揣,油纸包塞进裤腰,两只手都占满了,反倒觉得心里踏实了些。王德又叮嘱了几句,无非是让他守口如瓶,切莫张扬,这才转身离开。藏青色的袍角消失在堆肥场的拐角时,赵五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贴在身上像层冰凉的膏药。
“赵五! 你磨蹭啥呢? 车都装满了!” 王二的吆喝声再次传来。
“来了来了!” 赵五慌忙应着,抓起粪叉继续装粪。可他的手总在抖,叉齿好几次都戳偏了,粪肥溅得满脸都是。王二看他不对劲,打趣道:“你小子咋了? 魂不守舍的,莫不是昨晚又去赌了?”
“没…… 没有!” 赵五慌忙否认,脸颊烫得能烙饼,“就是…… 就是有点中暑。”
王二没再追问,扛起粪叉往另一辆车上装。赵五看着他宽厚的背影,心里突然冒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像吞了口没熟的柿子,又涩又麻。那位李大人虽然是个来历不明的穿越者,却没半点官架子,上次还蹲在粪堆旁跟他讨教堆肥的法子,临走时赏了他两吊钱,说是 “请教费”。
“呸! 想这些干啥!” 他狠狠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人家是大人,自己是小吏,云泥之别!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天经地义!”
十车粪肥装得满满当当,独轮车的木轴被压得 “咯吱” 作响。赵五赶着第一辆车,故意落在后面。路过堆肥场的角门时,他勒住车闸,飞快地从怀里摸出那包生粪。
粪肥的酸臭味掩盖了生粪的腥气,他用粪叉把熟粪扒开个坑,将半袋生粪全倒了进去,再用熟粪仔细盖好,叉齿反复翻动,直到看不出半点异样。生粪混在熟粪里,颜色只深了些许,不凑近了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破绽。
“妥了。” 赵五拍了拍手,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赶着车往禁苑方向走,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里,总能听见裤腰里银子碰撞的轻响,那声音像在催命,又像在庆功。
路过西市赌坊时,掌柜的正站在门口吆喝,看见赵五赶车经过,还冲他翻了个白眼。赵五心里冷笑,等老子领了尾款,定要把输掉的全赢回来! 他摸了摸怀里的生粪包 —— 刚才倒空后没舍得扔,说不定还能派上别的用场。
禁苑的朱漆大门越来越近,守门的卫兵穿着明光铠,手里的长枪在阳光下闪着寒光。赵五的心跳又开始加速,手里的车闸捏得死紧,指节泛白。他不知道,自己怀里这包不起眼的生粪,会让那位农科院高材生的胡椒苗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更不知道,这笔看似划算的买卖,会让他在半个月后摔个爬不起来的跟头。
卫兵检查了他的腰牌,挥手放行。赵五赶着车,沿着熟悉的土路往试验田走。路两旁的荒草已经被清理干净,露出翻耕过的土地,青黑色的土壤在阳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泽 —— 那是李杰和狱卒们用草木灰、豆饼一点点改良的成果,每一寸土地都浸透着汗水。
他的心里突然掠过一丝悔意,像根细针轻轻扎了下。可这悔意很快就被对银子的渴望淹没,赵五甩了甩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赶出脑海。车轱辘滚滚向前,载着十车熟粪,也载着东宫的阴谋,朝着那片充满希望的试验田驶去。
远处的试验田边,李杰正蹲在田埂上检查土壤,指尖捻着的土块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褐色。系统面板上【土壤 ph 值:7.2】的字样让他满意,再过两日,就能定植胡椒苗了。他抬起头,望着禁苑门口的方向,眉头突然微微一皱 —— 空气中似乎传来一丝异样的腥气,与熟粪的醇厚酸臭截然不同。
“张大哥,”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等会儿送粪肥的来了,仔细看看每一车,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老张正忙着修补漏了的筛子,闻言抬头:“咋了大人? 赵五那小子虽然好赌,干活还算实在,粪肥腐熟得向来不错。”
“防人之心不可无。” 李杰望着东宫的方向,那里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有些人不想让咱们种成胡椒,总会耍些手段的。”
赵五赶着车,离试验田越来越近。他能看到田埂上那个熟悉的身影,李杰正背对着他,似乎在和老张说着什么。赵五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杆 —— 五十两银子揣在怀里,怕什么? 他甩了甩鞭子,清脆的响声在禁苑上空回荡,惊起几只麻雀,扑棱棱飞向湛蓝的天空。
他不知道,自己精心掩盖的小动作,早已被空气中那丝异样的腥气出卖。这场由东宫主导的阴谋,从一开始就暴露在了专业的嗅觉之下。而他这个被银子收买的小吏,不过是棋盘上最不起眼的一颗卒子,随时可能被弃之不顾。
粪肥车轱辘滚滚,载着生粪与阴谋,朝着试验田驶去。赵五哼起了关中的小调,声音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却没看到自己脚下那条通往深渊的路,已经在车轮的碾压下,渐渐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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