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你可好些?”崔锦堂轻声询问,视线落在她微红的眼眶上。
“无事,倒是让你们担心了。”池月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见他目光关切,又说道:“忽然记起旧人,情绪上头。”
崔锦堂声音温和,“若你不愿提及,我亦不会追问,但...”他顿了顿,见她不语,又低声道:“但你心中有事,不必一个人扛,你若将我当做朋友,尽可同我一吐为快。”
池月垂首凝视着桌案,须臾后抬眸望着他的眼,“我想喝酒,可愿一起?”
崔锦堂一怔,随即低笑出声,“好,不过不能在这儿,若让他们察觉,咱们今夜可得被扫地出门。”
“真有酒?”
“祠内没有,但我知晓何处有。”他说着故作神秘地指了指后山的方向,“可去?”
“当然去!”
两人借着月光穿过后山小径,到了一处简陋的草庐前。
崔锦堂轻轻推开半掩的门扉,向内走了几步,躬身在枣树下的柴垛里翻找了几下,很快用力拽出两坛裹着红绸布的好酒来。
他朝池月晃晃酒坛,“如何,可够?”
池月欣喜迎上前,接过一坛他手中的酒,疑惑问道:“你怎么知晓此处有酒?”
“有些登高之人自觉罪孽深重,不愿住进望月祠中,便建了这草庐作为临时落脚之地。到了冬日,若逢大雪封山,他们或许会逗留多日,便围炉小酌,以此消磨漫长的寒夜。再者,登高的人中或有嗜酒如命之人,知祠内无酒水,便自带上山,索性也藏在此处了。”
“咱们今日倒是托了他们的福,来日我定然给他们补上!”
池月忙不迭扯下酒坛的绳索,大力揭开泥封盖,仰头喝了一口,动作豪放。
“咳咳咳。”她呛得眼角泛泪,却笑出声来,“这酒烈得狠,却也痛快。”
崔锦堂亦爽气地掀开手中酒坛,猛灌两口,火辣直落肺腑,他眉梢舒展,瞧着下方已靠身草垛席地而坐的姑娘,“是,痛快。”
月色如霜,洒在二人头顶的枣树上,树影婆娑,酒香随风散入夜露。
池月抹了唇边酒渍,眸光闪亮,“太久了,太久没痛痛快快地骂她一场了。”
“你说的,可是你母亲?”崔锦堂小声试探,语气温柔。
“是,没错,是她,她一定是全天下最不负责任的母亲!”她声音骤然拔高,又迅速压低,“不过我如今已经不恨她了,她解脱我也解脱,咱们都自由了,谁也见不着谁。”
她又猛喝了两口酒,锁紧眉头,将酒坛举在头顶,“这酒敬她,也敬我自己,敬这漫天星月,从此不囚心于过往,两不相干!”
“好,敬这漫天星月,敬两不相干!”
美酒浓烈,不过半坛,池月便觉头重脚轻,脸颊发烫,她拍了拍脸,又朝崔锦堂举起酒坛,笑容灿烂,“敬我亲爱的酒友,咱们不醉不归可好?”
崔锦堂望着她微醺的笑脸,眼中柔光浮动,举坛相碰,“好,不醉不归。”
他凝视她被月光与酒意晕染的眉眼,喉头微动,仿佛饮下的不止是酒,还有在这静夜中悄然滋长肆意蔓延的千丝万缕。
他的心骤然一紧,她此刻笑得越灿烂,他便越能体会到那笑容背后藏着的苦难,不敢再问,便只想将她揽入怀中温声安慰。
崔锦堂犹豫着伸手,心跳随着靠近的距离渐渐加快。
“你说,她要是真的见了我的尸身,会不会有那么一点后悔,后悔没对我好一点。”池月摇头晃脑地看着天幕,“会不会为我流下几滴鳄鱼的眼泪呢?”
很快她又自嘲地笑了笑,“算了吧,我才不稀罕!”她仰头又灌了一口酒,眼眶温热,却始终未落下一滴泪。
崔锦堂的手在距离她的肩头仅一寸时骤然停住,他缓缓收拢成拳,正当要缩回手时,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倒在他的肩上,紧接着她的身子软软地倚过来,晚风吹着发丝拂过他的脖颈,痒痒的,如同猫爪在他心上轻轻挠抓,惹得他呼吸暂停,僵硬地不知所措。
过了许久,他才将僵住的手小心翼翼地落在她的肩头,如同哄着最心爱的宝贝一般,拍着她的背,低声唤道:“阿月,睡吧,我在这儿,只要你欢喜,我便会一直在这儿。”
她呼吸均匀,口中仍在低语,崔锦堂屏住呼吸,试图听清她梦中的呢喃。
先是絮絮叨叨地数落着母亲的不是,虽然有的词语他听不明白,可亦能分辨出话中的大致意思,再后来声音渐低,他已逐渐不能听清,直到那句“陆宣,我才不会喜欢你,半分都不会”。
他如遭雷击,手中的酒坛“啪”的一声从他另一只手中滚落,池月闻声一抖,蹙着眉用脑袋在他颈窝处蹭了蹭。
崔锦堂僵着身子深吸一口气,抬手将她的头缓缓推到一个舒适的位置,指腹则摩挲着她的脸颊,轻颤着拂开她额前碎发,喉间翻涌的千言万语终归化作一声叹息。
“你们在做什么?”一道冷冽的男声划破夜色,崔锦堂猛然抬头,只见陆宣立于月下,气势汹汹地大步走近。
崔锦堂将肩上的人轻轻置于草垛上,站起身冷眼瞧着陆宣,“我们做什么与你有何干系,陆大人倒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凭我要她做我的女人。”陆宣眼神狠厉。
崔锦堂抑制不住地轻笑一声,“她若愿做你的女人,陆大人又怎会如此气急败坏?”
陆宣眸色一沉,掌心戾气顿现,“你再说一遍?”
“陆大人游戏花丛,可惜从未认真用心地了解过一个女子,然却又自负如此,倒像是徒添笑柄。”
陆宣拳风骤起,一道劲气直逼崔锦堂面门,后者侧身避过,反手格挡间拳脚相交,激起尘土四散,草垛簌簌作响。
几个回合后,崔锦堂渐处下风,他抹去嘴角的血迹,冷然一笑,“陆大人武艺精湛,今日我算是大开眼界。你伪装至此,想必是有难言之隐吧?”
他说罢挺身而起,“我无意探究你到晋安城的真正目的,但恳请你千万不要将她置于险境之中。”
池月似察觉到两道看向她的视线,扭了扭身子,将脸埋进草垛中,嘴里含糊地呢喃了一声:“吵死了,安静点!”
崔锦堂快步走近,在她跟前倾身将她抱起,声音柔和而宠溺,“阿月,夜深露重,我们回去睡。”
陆宣脱力般颓然半跪于地,眼中交织的矛盾与痛苦使他双眼通红,他侧着脸隐在树影下,月光只将他的影子拖曳得孤寂与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