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防落人口舌,崔锦堂挥退了马夫,让其先行回了府。他则亲自挽起缰绳,牵起马走在前头,充当起临时马夫来,几人很快便出了城。
池月蹲坐在马车头上,手指还捻着那小节麻绳,正午的日光晒得她微微喘息,额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崔锦尚轻轻撩开帘子,手中那柄绣着牡丹的轻罗扇正有节奏地扇动着,带来一丝凉意。
她见池月汗津津的模样,朝她招了招手道:“阿月,外头热得厉害,快进来吧!”
池月轻笑着摇摇头,“大小姐,这外头景色宜人,待在马车内不是辜负了一番美景?那车内小窗可看不尽满目的初夏之色!”
崔锦尚闻言,也忽觉这车厢逼仄得紧,遂撩起帘子探出身坐在池月左侧。
前方的崔锦堂停下脚步,转身向后看了看,眼神淡淡扫过二人,锦尚以为他要出声阻挠,正欲出口找补,却又听他说道:“也好,晒晒太阳也能让你身子更强健些。”
这大昌男女之防并不严苛,女子抛头露面做营生,男女同席用膳或玩闹亦是常事,只不过甄玉兰对女儿的要求却严厉许多。眼下大道两旁行人寥寥,想必母亲也无从知晓,崔锦堂在心中盘算着,倒也未加阻拦。
行过一片树林子,忽听拐角的密林掩映处传来一声马啼,便见一青衣少年架着马奔来,是那个跟在崔锦堂身侧,叫做风信的小护卫。
他“吁”地一声勒住缰绳,干脆利落地跳下马,躬身朝崔锦堂回禀道:“那李夫人快到前方的茶亭了,应是要停下歇息一番,公子与小姐去茶亭稍等片刻吧!”
崔锦堂微微点头,将手中的缰绳丢给风信,自己则走至马前单手扣鞍,纵身一跃,转眼间已跨坐马上,马蹄扬起一阵尘烟,人影渐远。
风信嘻嘻笑了两声,“属下替大小姐牵马!”说罢又无缝衔接般朝一旁的池月飞了个白眼。
“这小子,自己哪里得罪他了?”池月暗想。
马车拐了个弯便瞧见了一个简陋的茶棚,毛竹搭架,顶上覆了些茅草,几张木桌整齐地摆放在槐树荫底下。崔锦堂坐在最远的那一桌,身侧的白马飒挺正听话地啃着地上的青草。
池月与崔锦尚选了距路边最近的一张桌子,探头瞧着路的另一端。
“初夏微热,姑娘们请喝些凉茶去去火气!”额间缠着麻布巾的老摊主笑盈盈地替他们端上几碗茶水,佝偻着腰做出请用的手势。
“多谢!”池月也笑着应道。
众人很快便听闻一阵车轱辘声由远及近,抬眼望去,一辆古朴无华的马车缓缓驶来,稳稳停在茶摊跟前。车帘轻掀,先是下来一个面容和蔼的老嬷嬷,紧跟着钻出一个圆乎乎的小脑袋,是个看起来约莫三四岁的稚童,他眼睛滴溜乱转,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最后是一位身着素衣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神情淡然,眼底有抹不去的乌青之色,应是常年睡眠不足造成的。她牵着稚童坐于池月右侧那张木桌旁,老嬷嬷上前开口道:“夫人,咱们在此处歇歇脚,放心,这天还大亮着,宵禁之前定能入城。”
这女子就是李夫人。
她未作声,只是浅浅点了一下头,目光温柔地看着正摆弄茶碗的稚童,语气柔和道:“茂儿,可想喝些酸梅汁?”
“好呀好呀,多谢娘亲!”那个叫茂儿的稚童停下手中的动作,拉着女子的衣袖略显调皮的笑着答道。
“你这小泼猴儿!”老嬷嬷也一脸宠溺。
池月伸手拔了路边的几根茅草,指尖三两下将它编成一只活灵活现的蚂蚱,在崔锦尚崇拜的眼神下,站起身走到那稚童身侧道:“小娃娃,这个送你,你去那边树荫下玩会儿,姐姐有些话想与你娘亲说。”她擒着蚂蚱晃了晃,低声逗弄着面前的稚童。
稚童眸光一亮,想要伸手接过,却又试探性地看了看一旁的母亲,见母亲点了头,才露出几颗细白的乳牙道:“谢谢姐姐!”
他拿着蚂蚱飞快跑远,老嬷嬷担忧地瞅了女子一眼,低低叹了一口气跟了上去。
“你们想说什么?”女子语气平和,并不显悲伤。
“冒昧打扰,请李夫人海涵!”池月躬身一拜,崔锦尚也迅速坐过来,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我们想请夫人帮一个忙,不知夫人是否应允?”池月与锦尚对视一眼,神情恳切地问。
李夫人自嘲般轻嗤一声,“我一介深宅妇人能为你们做什么?”
池月见她并未反感,遂将事情原委细细与她说了一番,并一再发誓自己绝不会将此事真相外传。
李夫人垂眸凝视着手中的茶水,半晌后开口道:“唤我芝娘吧,如今他人都死了,我还冠上他的姓作甚?”她轻抿了一口茶,“他的死能帮上你们一些小忙,也算替他添了些功德!”她咬着牙,心中忿忿不平,“几位可想听听我的故事?”她眼角的余光瞥向了身后的崔锦堂。
池月望着她纯粹又悲伤的眸子,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我原住在千里之外的漳州,父亲是漳州齐县的小小县尉,家中虽不算富裕,日子却也妥帖。岂料有一日,一名从晋安远道而来的媒婆敲响了家中的大门,说是晋安城李家的公子路过此处相中了我,特聘了她前来说亲。”芝娘双目放空,似回到了远在千里的家中。
“我父亲自是不信,可那婆子带来了他的户籍文书与手写信,甚至还有他象征官员身份的半枚鱼符。由于路途太过遥远,父亲母亲本不愿应承,任那婆子生了一张巧舌如簧的嘴,也未能说服他们半分,她倒也不泄气,转头与我大肆夸赞起李硕来。”
“那时我年纪尚小,对嫁娶之事满心期待,不曾想千里之外还有一痴情男子爱慕与我,不禁动了心。父亲察我心意,动用他所有的关系打听了此人,得到的结果确实不错,便松了口应承了下来。”芝娘沉醉其中,脸上浮现出缱绻的爱意,“两家很快交换了信物,而他也带着聘礼匆匆而来,见到他第一眼我便沉醉其中,我知晓是自己高攀了他!”
“婚后的第一年他待我如珠似宝,我很快生下了儿子李茂。我满心欢喜地以为,这是幸福的开端,可谁曾想,那不过是一场短暂的幻梦,转瞬便戛然而止。”她嘴角扯出一抹冷笑,泪水从猩红的眼眶中汹涌而出。
“自我怀上茂儿,他便再未动过我分毫,起初我以为他是过于担忧腹中的孩子,可直到我顺利产下茂儿,他也未再对我提起半分兴趣,甚至逐渐对我冷言冷语。”
“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能在他的冷漠中日日反思自身,直到我发现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芝娘忽地睁大双眸瞪着池月,“他明明喜好男风却为何要向我父亲求娶我,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称手的工具,家世低微,性格软弱,是个足以让他掩饰那恶心癖好的工具,是替他传宗接代的工具!可为何是我?我有什么错?”
崔锦尚被她眼眸中疯狂的恨意惊到,忙开口安慰:“芝娘,你冷静些……”
芝娘闭了闭眼,长长吐出一口气,一抹浅笑渐渐浮现,“好在一切都好了,如今我自由了!”她神色又倏地一狞,“可他们仍妄图夺走我的孩子,我已替他们保住了家族声誉,还想让我做什么?”
芝娘泪眼朦胧地望着面前的二人,“你们亦是家中有权有势之人,可否也帮帮我?让我的孩儿留在我的身边!”她神情悲恸,十分动人。
“岂有此理,他们这是骗婚,按大昌律法当受杖刑!芝娘你放心,我们定会助你保住孩儿!”崔锦尚义愤填膺地站起身,将桌子拍得震天响,惊得煮茶的老摊主频频侧目。
池月扯了扯她的衣袖,眼神示意她收敛些,又含笑朝芝娘说道:“那我们说好了,你回家中等着好消息便可!”
这时,那老嬷嬷领着茂儿走过来。
“姐姐,你可以教我编这个蚂蚱吗?”他举着草编蚂蚱,眼神真挚地问着池月。
池月莞尔一笑,“今日天色晚了,再耽搁下去可就来不及进城咯,待你归家后将它拿给你娘亲瞧瞧,她最会编了,瞧一眼便会!”她说着眼角视线瞥见芝娘的神色微微一滞。
“是吗?娘亲。”茂儿睁着天真的大眼侧头看向芝娘。
芝娘勉强扯了扯嘴角,“快上马车吧,咱们回去再说。”
她吩咐老嬷嬷将茂儿送上马车,又抹了抹泪与池月二人辞行,看着她瘦削落寞的背影,锦尚忍不住感叹:“真是一名可怜的女子……”
池月转头见她感同身受的悲伤模样,在心中默默道:“不,她是一个可怜却又精明的女子,她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若没能遇上我们,她也定有办法带走李茂,只不过多些曲折罢了。”
芝娘跨上马车,又不安地看向池月的方向,池月则咧开嘴笑着朝芝娘挥挥手,大声喊道:“望你今后一片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