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鳞儿回来了。
程彦瞧见他,不禁微微一怔,今日的鳞儿竟然换了一袭黑袍,面上还蒙着黑纱,见到程彦也不似往日那般欢欣雀跃地扑上前,而是遮遮掩掩,径自去了夏阁。
程彦虽然觉得奇怪,也没往深处想,独自坐在床边,在烛灯下看书。
一直等到初更的梆子声隐隐传来,才见鳞儿脚步略显沉重地回到春阁。
鳞儿进屋后,一声不吭,静静地在程彦身边躺下,却背对着他。
程彦悄悄从枕头下面摸出那串玛瑙手串,将手缓缓探入被中,顺着温热的被窝摸到鳞儿的手,轻轻拉住,一点点将那只手从被子里拉出来,然后认认真真地把手串戴在鳞儿的手腕上。
鳞儿瞧见那闪着赤红光芒的宝石,瞬间瞪大了双眼,好像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似的。
他猛地转过头,望向程彦,眼中满是惊讶与感动,声音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送给我的?”
程彦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宠溺的笑,轻声应道:
“嗯,喜欢吗?这南红玛瑙呀,就该配你这样的绝美之人。”
谁料,鳞儿突然像中了定身咒一般,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程彦,脸上非但没有一丝欣喜,反而眼圈泛红,一颗颗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
程彦还以为他是感动地落泪,赶紧拿手替他抹去泪痕,打趣道:
“哎哟,不过是个手串罢了,不至于感动成这样吧?”
此话一出,鳞儿哭得愈发伤心了,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簌簌落下。
程彦有些惊讶,忙问:“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为何突然哭成这样?”
鳞儿再也忍不住,一头扑进程彦怀中,声泪俱下。
程彦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赶紧伸出双臂,紧紧搂住他,轻声安慰道:
“哎,哎,好了好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尽管跟我说,光哭有个什么用?”
鳞儿抽抽噎噎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道:
“程先生,我错了,我不该骗你,我不是什么穿山甲之子,也不是妖怪,我、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呀!”
程彦似乎并不意外,轻轻拍着他的背,温声道:
“好、好,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人。”
鳞儿听到这话,瞬间惊得说不出话来,呆愣住,磕磕巴巴地问:
“你……你知道?”
程彦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笑:
“你的那些小把戏,糊弄糊弄普通人还行,怎能逃过我的一双法眼?”
鳞儿紧张起来,用手擦了擦眼泪,皱紧眉头问:
“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你与前院的戏班其实是一伙儿的,是你让他们装神弄鬼,唱了那出穿山甲审案救岳母的荒诞戏。
我知道你身体有病,你背后根本不是什么兽甲,而是病症。
我还知道你不会妖术,我第一次在夏阁出现幻觉是因为你点了得手香,且在酒中下了迷春药。
冬阁的雪是事先准备好的,你让阿金在梁顶操纵机关,才有那白雪纷飞的假象。”
鳞儿瞪大眼睛望着程彦,惊讶道: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今日柳老板在购买饰品的时候,特意挑选了一些镶刻有祥云花纹的首饰,这种祥云图案在你的四季阁中随处可见。
你的茶盏、妆奁盒子,甚至衣柜上的锁钮都有相同的纹样。
所以我猜测你一定是十分喜爱这种图案,柳老板实则是在为你购买饰品。
而且他有后院的钥匙,虽然每次你们只会在夜间人少的时候见面,但只要细心观察就能发现你们的关系。
你的兽甲需要定期修磨上油,如果我没说错的话,锉刀和甘油现在就放在窗台下面的暗格里。
你虽然嘱咐阿金小心清理甲屑,但还是被我找到了一些残留。
我发现那些甲屑根本不是兽甲,而是普通的皮肤组织,就像指甲、皮屑一样。所以你根本不是什么兽妖,而是得了某种奇怪的皮肤病。
冬阁梁顶的机关很难被人发现,但巧的是,我发现屋中的几根梁柱会冷凝出水滴,这说明柱子是空心的,你们在里面藏了大量制作飞雪的冰块。”
程彦一番抽丝剥茧的推理,把鳞儿听得呆若木鸡。
鳞儿满心惊叹程彦敏锐的观察力和缜密的逻辑思维。
沉默片刻后,鳞儿低下头,声音带着几分苦涩问:
“先生既已识破,为何不拆穿我?”
程彦笑了笑,说:“拆穿你就没意思了呀。
我倒想看看这戏你究竟要演到啥时候,如此大费周章,到底是为什么呢?”
鳞儿深吸一口气,缓了缓情绪,慢慢脱下身上的黑色中衣。
程彦见状,忙从床头拿过烛台,凑近一照,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倒吸一口凉气,只见鳞儿遍体鳞伤,后背的甲片也有被硬生生砍下来的痕迹,惨不忍睹。
程彦满是心疼与震惊,急切地问他:
“你这身伤是怎么回事?”
鳞儿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缓缓道出了实情。
只因幼时后背得了这怪病,医药无救,鳞儿父母狠心将他抛弃荒山。
幸得戏班柳老板将他捡了回来,才保住了一条性命。
因鳞儿模样生得俊俏,柳老板将他送到得月楼学习技艺。
鳞儿长期在妓院与姑娘们混在一起,习得化妆、打磨背甲之术,且琴棋书画皆样样精通,很快就得到姑苏一带喜好南风花客们的喜爱。
鸨母眼见鳞儿在得月楼是棵摇钱树,为了多敛财,便和柳老板一起编造了穿山甲审案救岳母的荒诞故事。
对外谎称鳞儿就是兽妖之子,给他的身世蒙上一层神秘色彩,以此吸引更多的花客。
这故事还被戏班排成戏剧,看的人越多,流传得越广,专程来得月楼找鳞儿的花客也就越来越多。
其中就有叶府的昶公子。
那叶昶的父亲是英宗一位妃嫔的兄弟。
身为先帝外戚,仗着宫里有人撑腰,在苏州横行霸道,无人敢惹。
叶昶本就是个纨绔子弟,深信鳞儿的穿山甲之身,一度痴迷得如同着魔,把家中一妻四妾全都抛诸脑后,整日泡在得月楼与鳞儿厮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