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的风裹着雪粒子,打在窗玻璃上沙沙响,教室里却暖融融的,后排的暖气片上搭着好几双棉手套。迪卡拉底走进来时,怀里抱着个厚厚的本子,封面上写着“课堂札记”四个毛笔字,笔锋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劲儿。
“今儿个咱不聊新话题,”他把本子往讲台上一放,搪瓷缸子刚沏上的茶水冒着白气,“翻了翻这半年的札记,从‘为啥活着’到‘世界的未来’,你们说的话能装满一麻袋了。”
他翻开本子,纸页上记着密密麻麻的字,还有些歪歪扭扭的小画——张昊画的烤红薯,陈曦画的梧桐树,王磊画的眼镜,旁边都标着日期。“你们看这页,”他指着九月的记录,“陈曦说自己像风筝,线攥在妈手里;再看这页,”翻到十一月,“她说姥姥躺炕上也能活出滋味,这心思不就长了一截?”
陈曦的脸有点红,手指无意识地摸着袖口的补丁。她想起刚开学时,总觉得日子像被人推着走,现在却觉得,哪怕走得慢,只要方向是自己选的,就踏实。
“我也变了。”张昊挠着头,手里的烤红薯冒着热气,“以前觉得活着就是吃好的、睡够的,现在觉得帮二大爷割麦子、听迪老师瞎掰扯,也挺带劲。”
“这就对了。”迪卡拉底往木椅上一坐,棉鞋底沾着的雪化成了水,在地上洇出小印子,“三观这东西,不是从书里抄来的标准答案,是自个儿在日子里长出来的。就像窗台上那盆仙人掌,刚拿来时蔫不拉几的,现在不也开花了?”
王磊推了推眼镜,镜片上蒙着层水汽:“可我还是觉得,总得有个准谱吧?一会儿觉得这对,一会儿觉得那对,不是瞎晃悠吗?”
“晃悠才好呢。”林晓合上诗集,声音轻轻的,“我读《周易》,说‘生生不息’,就是说啥都在变,变着变着就活了。要是啥都定死了,跟庙里的泥菩萨似的,看着威风,其实啥用没有。”
迪卡拉底点点头,拿起搪瓷缸子喝了口茶:“你们看这茶,刚泡时叶子都漂在上面,泡着泡着就沉下去了,滋味也慢慢出来了。三观也这样,得泡在日子里,经点事儿,受点难,才能尝出真味。”
他指着本子上的一句话,是马克写的:“成功不是赚多少钱,是夜里能睡踏实。”“马克刚说这话时,王磊还跟他吵,说没 money 咋踏实?”迪卡拉底笑了,“现在王磊不也说,他爸晨跑别总盯着血压计,吃顿红烧肉也挺好?”
王磊不好意思地笑了:“以前觉得理儿得扳得死死的,现在觉得,人跟人不一样,就像萝卜白菜,各有各的味儿,没必要非得争个高低。”
“这就叫‘活明白了点’。”迪卡拉底把本子合上,“人生观,不是定个‘我要当啥人’的死目标,是知道‘我想咋活’,也容得下别人‘咋活’;价值观,不是说‘这东西最值钱’,是明白‘啥对我最金贵’,也别瞧不上别人的宝贝;世界观,不是说‘世界就得这样’,是看清‘世界原来是这样’,也盼着‘能变得更好’。”
苏拉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亮了些:“我爷爷说,人这辈子就像做木匠活,榫卯得严丝合缝,但也得留着点余地,不然木头热胀冷缩,就裂了。三观是不是也得这样?”
“太是了。”迪卡拉底眼睛亮了,“留着余地,就是留着生长的空当。谁也不能刚生下来就啥都懂,就像小树不能刚发芽就结果子。允许自己想不明白,允许自己改主意,这才是真的有底气。”
马克在后排嘟囔:“那要是长歪了咋办?”
“歪了就扶正呗。”迪卡拉底指了指窗外的老槐树,“去年它被雪压弯了枝,我找根竹竿支了支,今年不照样往上蹿?怕的不是歪,是歪了还硬挺着,最后咔嚓断了。”
教室里静了静,只有暖气片偶尔“叮”地响一声。窗外的雪下大了,把操场盖得白茫茫的,像铺了层厚棉絮。
“其实啊,”迪卡拉底站起身,拍了拍本子上的灰,“咱这半年聊的,不是让你们一下子就把三观弄明白,是让你们知道,这东西能聊、能想、能变。就像现在下雪,你们觉得冷,可农民盼着来年丰收,小孩盼着堆雪人,这就是三观的意思——各有各的盼头,各有各的活法,只要别冻着别人,别挡着别人的路,就行。”
下课铃响时,迪卡拉底把札记本递给前排的学生:“轮流拿去看看,想想自己这半年,是不是比刚开学时,心里亮堂了点?”
学生们往外走,棉鞋踩在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张昊把烤红薯掰了一半给王磊:“明年开春,咱去帮陈曦老家种树吧,也算给世界的未来添点绿。”王磊接过去,烫得直搓手:“再带上我的望远镜,看看远处的鸟,也算观世界观。”
陈曦走在最后,看见迪卡拉底正对着窗外的雪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像落了层星星。她忽然觉得,三观这东西,就像这场雪,今天下着,明天可能就化了,可化了的水,能浇开春的苗,能润地里的土,日子就这么慢慢往前过,挺好。
风从走廊吹过,带着雪的清冽,也带着教室里飘出的茶香。迪卡拉底拿起搪瓷缸子,看着茶叶在水里慢慢舒展,他知道,这些孩子的三观,就像这茶叶,现在只是刚泡开,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有的是时间,慢慢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