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馆的老风扇吱呀呀转着,把《庄子》书页吹得掀动起来。苏拉的指尖停在“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那行字上,忽然轻轻念出声,南方口音裹着点惊奇:“‘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这鱼也太大了吧?庄子咋想出这么些东西的?”
马克正对着幅“庄周梦蝶”的插画发呆,画上的人闭着眼,蝴蝶停在他鼻尖上,分不清哪是蝴蝶哪是人。“我瞅着跟做梦似的。”他挠挠头,把校服袖子往上卷了卷,露出胳膊上刚磕的淤青,“昨天我梦见自己变成篮球队长,三分球百发百中,结果一睁眼还是坐替补席的命。这跟庄周梦蝶有啥不一样?”
迪卡拉底端着个粗瓷碗,里面泡着片荷叶,绿水悠悠转着圈。“庄子写的不是鱼,也不是蝴蝶,是想告诉人:别把眼前这点事儿太当回事。”他用筷子拨了拨荷叶,“就像这叶子,泡在水里能当茶,烂在泥里能当肥,要是总想着‘我得永远漂在水面上’,那就愁死了。”
苏拉忽然想起外婆家的老黄牛,每天拉犁、吃草、反刍,太阳晒了就躲树荫,下雨了就进牛棚,从不着急也从不抱怨。“牛算不算逍遥?”她眼睛亮晶晶的,“它好像啥也不求,就跟着日子走。”
“算,也不算。”迪卡拉底从书架上抽了本《庄子》注本,翻到“曳尾涂中”那段,“庄子当年拒绝楚王的邀请,说‘我宁愿像乌龟在泥里拖着尾巴爬,也不愿被装在华丽的笼子里’。牛是没笼子,可它得拉犁,得听人的吆喝,这也是种束缚。”他合上书,“真正的逍遥,是心里没笼子,哪怕身子被捆着,也能想得开。”
马克突然“嘿”了一声,他上周打球崴了脚,躺床上三天,刚开始急得直拍墙,后来抱着本漫画看,反倒琢磨出几招新传球手势。“我那会儿算逍遥不?”他咧着嘴笑,“脚动不了,脑子倒比平时灵光。”
“有点那意思了。”迪卡拉底指着插画上的蝴蝶,“庄子梦见蝴蝶,醒了就想:是我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我?他不是真分不清,是想通了——不管是啥,舒坦就好。你崴脚时没纠结‘为啥偏偏是我’,反倒琢磨起打球的事,这就没被‘崴脚’这事儿捆住。”
苏拉想起班里的文艺委员,总为了排练节目哭鼻子,嫌这个同学不配合,嫌那个同学记不住词,明明是件高兴的事,倒弄得比考试还累。“她是不是被‘必须演好’捆住了?”她轻轻叹了口气,“要是不想着非得拿第一,说不定大家都能乐呵点。”
“可不是嘛。”迪卡拉底把荷叶茶倒在地上,引来几只蚂蚁,围着水迹转圈圈,“你看这蚂蚁,找着吃的就搬,遇着水就绕,从不想‘我咋这么小’‘我咋这么累’。人就爱瞎琢磨,总想着‘我得比别人强’‘我得有面子’,这些念头就是捆人的绳子。”他捡起根掉在地上的头发,“就像这根线,单独一根啥也捆不住,可拧成绳,就能把人勒得喘不过气。”
马克掏出手机,翻到他爸的照片,穿着工装蹲在工地墙角啃馒头,脸上全是汗,可嘴角咧着笑。“我爸总说‘挣多少花多少,晚上能睡踏实觉比啥都强’。”他摩挲着屏幕,“他算不算挣得不多,可活得逍遥?”
“算顶逍遥的。”迪卡拉底看着窗外的老槐树,风吹得枝叶乱晃,可树身子稳如泰山,“你爸没被‘非得赚大钱’这根绳捆住。庄子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不是说啥也不干,是说别为了自己那点小名小利较劲。就像这树,从不想‘我得长多高才够威风’,该扎根扎根,该落叶落叶,反倒活成了风景。”
苏拉忽然想起自己画画的事,以前总怕画得不好被老师说,笔握得死死的,画出来的东西硬邦邦的。有次她赌气往纸上泼了团墨,反倒顺着墨渍画出只展翅的鹰,老师说那是她画得最好的一幅。“我那会儿算不算没被‘必须画好’捆住?”她眼睛里闪着光,“啥也不管了,反倒画出意思了。”
风扇还在吱呀呀转,把桌上的纸片吹得打旋。马克把插画往苏拉那边推了推:“我算看明白了,逍遥不是想干啥就干啥,是不想干啥就能不干啥——不想纠结就不纠结,不想较劲就不较劲。”他顿了顿,突然笑出声,“就像我妈总逼我学钢琴,我实在不想学,跟她吵了一架,现在改学篮球了,这算不算我的逍遥?”
迪卡拉底把粗瓷碗收起来,碗底还留着点绿汁。“算。知道自己被啥捆着,还能挣开点缝透气,这就离逍遥不远了。”他看着两个学生眼里的亮,忽然觉得庄子说的“逍遥”,其实就藏在崴脚时琢磨出的传球手势里,藏在泼墨画出的鹰翅膀上,藏在敢对不想做的事说“不”的勇气里。
插画上的蝴蝶还停在庄周鼻尖,风吹过,像要从纸上飞出来。阳光透过风扇的缝隙,在书页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倒真像个说不清是梦还是醒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