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谷的辐射雾在午时变成了铅灰色,像块浸透了墨汁的破布,沉甸甸地压在典籍库的青瓦上。林野不在的第三个时辰,老周的手指在《开元占经》的楠木书箱上反复摩挲,指腹的老茧与木箱的包浆摩擦,发出细不可闻的沙沙声。书箱的铜锁已经被提前打开,锁孔里塞着团浸过桐油的麻布,这是林野临走前交代的——“若事不可为,便如此”。
“它们过来了!”赵执事的吼声从典籍库外传来,声音里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男人撞开木门冲进来时,青铜盾上的星核石粉末已经所剩无几,盾面布满了噬铁虫啃出的蜂窝状孔洞,辐射仪贴近时,指针在0.37Sv\/h处疯狂震颤,“西北的铅墙塌了,共生狼带着虫群往这边来,最多一刻钟!”
守谷人立刻行动起来。负责通风口防御的小石头抱着捆浸透沥青的麻绳,往典籍库的木梁上爬,少年的膝盖在颤抖,却死死咬着牙,将麻绳在梁上绕了三圈才打结——这是最简单的引火装置,只要点燃,火焰就能顺着麻绳蔓延到预设的易燃物上。
“不能烧!”一个叫阿秀的年轻女子突然扑过来,抱住即将被搬到点火点的《红锈林矿产志》。女子的父亲是档案库的修补匠,上个月在虫灾中没能回来,她的指尖还留着修补纸张时被骨针戳出的细小疤痕,“这些是我爹最后修补的典籍,烧了他就白死了!”
老周的拐杖重重砸在地上,杖头的铜箍在青石板上磕出火星。“丫头,不是烧了白死,是不烧连念想都留不下!”老人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严厉,却在看到阿秀通红的眼眶时软了下来,“你爹常说,典籍的魂在字里,不在纸上。我们记着,它们就活着。”
典籍库外突然传来沉闷的撞击声,是共生狼在用头撞击外层的铅制护门。门板的震动让顶层的书箱簌簌作响,几本线装书从架上滑落, pages 散开在地上,其中《守卷人戒律》的残页上,“以身殉典”四个字在铅灰色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赵执事突然指向典籍库深处的暗格:“把最珍贵的那几卷转移到矿道!”他的青铜盾已经彻底报废,边缘的锯齿被虫群啃成了圆弧形,“我带三个人断后,你们从密道走,那里的磁铁矿能屏蔽辐射,虫群找不到!”
“来不及了!”负责望风的少年从窗缝缩回脑袋,额头上的汗珠在辐射雾中凝成细小的晶体,“暗格的门被噬铁虫兵堵住了,它们在啃食铅锁,我听见‘咯吱’声了!”
老周的目光扫过典籍库中央的香炉,里面插着的三炷艾草早已熄灭,只剩下半截焦黑的杆。他突然做出决定,拐杖指向东墙的《水经注》抄本:“先烧地方志和矿产记录!这些不能让净化者得到,他们会根据记载找到所有未被污染的水源和矿脉!”
阿秀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红锈林矿产志》的封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颤抖着解开书箱的搭扣,里面的典籍用防潮的油纸包裹着,油纸表面还留着她爹用朱砂画的简易星图——那是父女俩约定的记号,代表“已修补”。
“动作快点!”赵执事将十字弩的最后一支燃烧箭搭在弦上,箭头的火石在摩擦时迸出火星,“沥青最多再撑十分钟,我能听到虫群爬过铅板的声音了,就在门外!”
守谷人开始按类别分拣典籍。地方志、矿产记录、防御工事图被堆在东侧的点火点,这些是最不能落入净化者之手的;而《开元占经》《古虫异闻》等古籍则被小心地捆成捆,准备尽可能带走;最珍贵的《守卷人血脉考》被老周贴身藏好,书脊里缝着片星核石碎片,在辐射仪下显示0.39Sv\/h的活性。
小石头突然指着通风口的缝隙。那里的拒铁草粉末正在变黑,是被噬铁虫兵的唾液腐蚀了。少年迅速将沥青桶推过去,用刮刀将黑色的液体抹在缝隙上,腐蚀的嘶嘶声立刻变得沉闷,“它们快钻进来了!老周叔,快决定吧!”
老周看着堆在东侧的典籍,那些泛黄的纸页在铅灰色的光线下像无数只眼睛。他想起林野临走前的眼神,想起三十年前和林野爷爷一起修补《灾异录》的夜晚,老人当时说:“守卷人守的不是纸,是字里的火。只要火不灭,纸烧了还能再写。”
“点火!”老周的声音突然拔高,拐杖指向阿秀,“你带三个年轻人从密道走,把能带走的都带走,去矿道深处等林野。”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林野留下的备用星核石粉末,“撒在密道入口,能挡住虫群一阵子。”
阿秀咬了咬牙,将《红锈林矿产志》最后看了一眼,然后猛地将其扔进东侧的火堆。油纸遇火的瞬间卷缩起来,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火苗舔舐着“红锈河沿岸铁矿分布”的标题时,她突然尖叫一声扑过去,却被赵执事死死拉住。
“让它走!”赵执事的声音带着哽咽,青铜盾的碎片在他掌心硌出红痕,“记着!红锈河下游三公里有个铁矿露头,伴生着拒铁草!记着就好!”
火焰迅速蔓延,吞噬着成堆的典籍。黑色的烟柱从典籍库的通风口涌出,在铅灰色的雾中形成诡异的光柱。那些记载着档案谷地理与资源的纸页在火中卷曲、变黑,最后化为灰烬,像无数破碎的蝴蝶在空气中飞舞。
老周的目光落在西侧的《开元占经》上,那些古老的星图在火光的映照下泛着红光。他突然想起林野说过的话,星图不仅在纸上,也在天上,只要有人能看懂星辰的排列,典籍就不算真的消失。
“撤!”老周最后看了眼燃烧的火堆,拐杖在地上划出撤退的路线,“从西墙的狗洞走,那里的铅板最厚,虫群还没啃透!”
守谷人开始有序撤离,阿秀抱着捆《古虫异闻》跑在最前面,书脊的棱角在她怀里硌出痕迹;小石头负责断后,用最后一罐星核石粉末在门口撒出防线;赵执事则将燃烧的箭射向典籍库的木梁,试图让火势更大些,掩盖他们的撤退路线。
老周走在最后,他的拐杖在经过燃烧的火堆时,不小心带起一片灰烬。灰烬落在他的袍角上,烫出个细小的洞,露出里面缝着的《守卷人修典录》残页——那是他年轻时亲手抄写的,上面记载着丙戌年那次未被记录的修复,此刻在火光中,“以火净秽”四个字突然变得清晰。
典籍库外传来共生狼的哀嚎,是赵执事的燃烧箭射中了目标。老周回头时,正看见一只共生狼撞破木门,冲进火海,它身上的银白色纤维在接触火焰的瞬间爆发出蓝绿色的光,照亮了那些正在燃烧的典籍,其中《红锈林防御志》的某一页在火中短暂地展开,露出上面用朱砂画的简易陷阱图。
“记着那个图!”老周对着已经跑出一段距离的阿秀喊道,“红锈林边缘的沼泽地,按图设陷阱,能困住共生狼!”
烟雾越来越浓,老周的咳嗽声在空荡的典籍库中格外清晰。他的辐射仪指针已经突破0.38,却仍固执地检查着每个角落,确保没有留下任何完整的资源记录。在东侧的火堆旁,他发现了半张未被烧毁的《水经注》残页,上面记载着档案谷地下水道的走向,立刻俯身将其捡起,扔进火里。
当老周钻出西墙的狗洞时,典籍库的屋顶已经开始坍塌。燃烧的横梁带着火星砸向地面,点燃了剩余的典籍,冲天的烟柱在铅灰色的雾中撕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翻滚的火光,像档案谷正在流血的伤口。
“往矿道走!”赵执事的左臂被掉落的石块砸中,却仍用右手挥舞着青铜短刀,为众人开路,“快!火能挡住虫群,但挡不住净化者的纤维弹!”
老周回头望了一眼燃烧的典籍库,火光中仿佛能看见无数字迹在飞舞,那些被烧毁的、被带走的、被记在心里的,此刻都化作了同一种东西——守卷人血脉里的执念。他突然想起林野爷爷临终前的话:“纸会烂,字会灭,只有人心里的火,能烧一辈子。”
矿道的入口隐藏在一片茂密的变异蕨类植物下,星核石粉末撒在周围,形成一圈蓝色的光晕,将辐射雾隔绝在外。老周最后一个钻进矿道时,听见身后传来纤维弹爆炸的闷响,紧接着是典籍库彻底坍塌的巨响,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永远地消失了。
矿道里一片漆黑,只有守谷人携带的防风灯发出微弱的光。阿秀抱着那捆《古虫异闻》,手指在书脊上反复摩挲,突然低声说:“我记着红锈河下游的铁矿了,还记着沼泽地的陷阱图。”
赵执事靠在冰冷的岩壁上,伤口的血顺着手臂流下,滴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我记着《防御志》里说,蚀铁藤的根系怕泽中异草的根茎水。”
小石头举起手里的铁心木牌:“我爹说,《开元占经》里的星图,在满月夜能找到尖塔的能量节点。”
老周的拐杖在岩壁上轻轻敲击,发出空洞的回响。他知道,这场焚烧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开始。那些被烧毁的典籍,会以另一种方式存在——存在于守谷人的记忆里,存在于他们将要重建的家园里,存在于林野此刻正在奔赴的战场里。
矿道深处传来地下水滴落的声音,规律得像某种倒计时。老周将藏在怀里的《守卷人血脉考》掏出来,借着微弱的灯光,轻轻抚摸着封面上的三叶纹。他突然笑了,笑声在黑暗中回荡,带着种释然的轻快。
“烧得好。”老人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烧干净了,才能长出新的来。”
铅灰色的辐射雾笼罩着档案谷,燃烧的典籍库在雾中像座巨大的火把,照亮了红锈林的方向。在那片翻滚的火光中,守卷人做出的抉择,正随着上升的烟柱,飘向尖塔的方向,飘向林野的身边,像一种无声的召唤,也像一种决绝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