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道出口藏在枯死的槐树洞里,腐败的木屑簌簌落下。曹云推开腐木时,晨曦正刺破海平线上的浓雾。李世民看见她肋下绷带渗出血色,伸手欲扶却被轻轻格开。
“能自己走吗?”少女指着滩涂上的脚印,“高句丽的侦察兵过去不到半时辰。”
她的话语中带着浓重的河朔口音,每个字都像裹着海盐的砾石。
帝王眯起眼睛,那些脚印深浅不一,显然负重不轻,但奇怪的是朝向杂乱——既有往内陆的,也有返回海岸的。他蹲下捻起脚印中的沙粒,在鼻尖轻嗅。
“是火油。”他沉声道,“他们在标记登陆点。”指尖的沙粒在朝阳下泛着诡异的虹彩,显然是掺了某种特殊燃料。这种辽东特产的猛火油,本该严密管控于军械监。
曹云脸色骤变,这片滩涂通往沙岛唯一的淡水溪,若被敌人控制...她突然抓住李世民胳膊:“跟我来!”触手之处帝王肌肉骤然紧绷,那是长期习武之人的本能反应。
两人沿红树林潜行,潮水开始上涨,沼气泡沫般从脚底涌出。李世民注意到少女对地形极熟,每处转弯都暗合九宫八卦的布置,某些礁石上还刻着奇怪的星图——绝不是普通渔村该有的痕迹。
在一处破败的海神庙前,曹云突然停步,庙墙上有新刻的箭头符号,指向西北方的沙岛主城。
“是唐军斥候的标记。”李世民辨认出来,“尉迟敬德还活着!”符号旁浅浅划着三道杠,正是右武侯大将军约定的紧急信号。
但曹云摇头,她踢开墙角堆积的牡蛎壳,露出底下新鲜的剑痕——这是渔帮示警的暗号,表示“官匪勾结”。少女用鱼刀刮开青苔,更多刻痕显现:浪纹夹着蛟龙图案,正是海匪“浪里蛟”部的徽记;旁边却赫然刻着将作监的官印!
李世民瞳孔骤缩,将作监的印记怎么会与海匪标记出现在同一处?他想起战前李震的再三谏言——“五牙舰舵机有人为损坏的痕迹”,当时只当作工匠疏忽...
海风送来模糊的号角声,曹云拉着他躲进神龛,透过破窗看见海湾里驶过数艘快艇——既非高句丽也非唐军的制式,船首飘扬着黑色蛟旗。
“是海匪!”少女呼吸急促,“他们怎么会和高句丽混在一起?”
李世民凝视那面蛟旗,恍惚间回到武德九年的洛阳,有密报称太子建成私蓄海匪以备非常。当时一笑置之,如今想来...若这些海匪与朝中势力勾结?
突然有脚步声接近。曹云急忙推倒神像挡住暗门,腐朽的木胎发出巨响,门外立刻传来呼喝,是带着河北口音的官话:“里面有人!”
柴刀劈开暗门的瞬间,曹云鱼叉疾刺而出,惨叫中她拽着皇帝撞破后窗,滚下长满海蓬子的斜坡。
追兵比想象中更多,十几名穿着唐军皮甲却未配旌节的汉子围拢过来,刀锋在晨光中泛着青黑——是淬过海蛇毒的特征,为首者脸上带着可怕的烙伤,咧嘴笑时露出镶金的门牙。
“曹家丫头还没喂鱼呢?”金牙汉子怪笑,“你爹在海底可寂寞得很!”
话音未落,鱼叉已穿透他咽喉,曹云拽着染血的武器后退,贝壳发饰沾满血沫。
李世民格开劈来的横刀,反手夺刃刺入对方咽喉,血喷溅在他脸上时,他看见少女正用鱼线勒毙敌人——那种特殊的绞杀手法,分明是军中斥候惯用的技巧。
“留活口!”有人呼喝。
箭矢擦着帝王耳际飞过,钉进桉树时箭翎竟闪着幽蓝——是宫廷匠作监特制的破甲箭!这种箭矢编号存档,每一支都该有据可查。
李世民心沉下去。这些人不仅知道他的身份,更动用着严格管控的军械。
曹云突然吹响海螺,尖利的声音穿云裂石,远处立刻响起回应的螺号。礁石后突然划出数叶扁舟,箭雨从舟上倾泻而出——箭镞竟是用鲨鱼齿打磨而成!
“渔帮的人!”袭击者惊呼撤退。李世民看见来援的舟子皆断发文身,船首挂着狰狞的雷公面具,显然是渤海一带传闻中的“海鬼军”。
混战中他背部中箭,踉跄倒地时,曹云扑过来替他挡下劈砍,鱼叉贯入袭击者胸膛。血从她肩头涌出,滴落在他苍白的脸上。
“为什么救朕?”他嘶声问。少女扯下染血的贝壳项链塞进他手里:“告诉你的人...沙岛的珍珠...有毒...”她的眼神突然涣散,露出颈侧诡异的青纹。
追兵突然发出惨叫,某种黑潮从海面漫上滩涂,所过之处活人皮肉溃烂,李世民被渔民拖着后撤时,最后看见的是中毒者抓挠着自己面孔疯狂奔逃——直坠入突然裂开的流沙坑。
渔民们的临时营地设在废弃的盐井里,曹云昏迷不醒,老渔医用烧红的刀剜出她肩头箭镞时,李世民看见金属上刻着的微细唐纹。
“是军弩箭。”他沉声道。
盐井里顿时死寂,所有渔民都停下动作看过来。井壁火把噼啪作响,映得众人面色阴晴不定。
有个独眼老人突然砸碎药碗:“果然是狗皇帝的人!”渔叉纷纷举起,幽暗井洞里闪烁无数仇恨的眼睛。李世民注意到他们虎口的老茧——那是长期操练制式兵器留下的痕迹。
帝王缓缓站起,他解开染血的内袍,露出满身征战留下的伤疤:“朕若欲害尔等,何必亲身犯险?”他举起那支毒箭,“此箭来自长安武库,编号丙戌柒佰贰拾壹。”
渔民们骚动起来。独眼老人冷笑:“三个月前唐军征船,也说要去打高句丽。结果呢?”他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狰狞的烙伤——“通蕃”二字扭曲如蜈蚣。
“全军覆没的罪责,倒叫我们渔民用命来扛!”
盐井里响起压抑的哭泣,众人诉说着唐军溃败后,渔民反被诬陷资敌的冤屈。李世民沉默听着,指节捏得发白。他想起兵部奏报里轻描淡写的“暂弃沙岛”,原来藏着这般血泪。
曹云在昏迷中呻吟。
老渔医突然惊呼:“箭毒里有相思子!”这种岭南毒物绝不可能出现在北方战场。更诡异的是,伤口处竟析出细小的珍珠状颗粒——正是曹云所说的“毒珍珠”。
李世民猛地想起武德九年,原太子建成最宠信的术士,正是擅长用相思子炼制蛊毒的那个峨眉道士...而珍珠溶毒之法,分明是后宫才有的阴私手段!
真相如闪电劈开迷雾,从反常潮汐到精准火攻,从海匪突袭到毒箭暗杀,根本是场针对皇帝的巨大阴谋。高句丽不过是被利用的刀,真正的执刃人还藏在长安。
他握住曹云冰冷的手。少女掌心的渔网茧摩挲着帝王指节,像某种无言的盟约。那些“毒珍珠”在火光下泛着诡艳的虹彩,仿佛在嘲笑帝王的失察。
“给朕三天。”他突然对渔民们宣告,“若不能平冤昭雪,朕自刎于此。”
盐井静得听见盐粒结晶声。独眼老人突然割破手掌,将血滴进陶碗:“以海神为誓!”
血碗传递间,李世民瞥见井壁刻着的怪异符号——与战前所见巫师铜镜上的纹饰一模一样。而符号旁浅浅刻着的,竟是将作监工匠的落款!
海浪声从井口传来,如同万千冤魂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