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六年,故地重游。
青云宗主宗所在的阔广城池依旧宏伟巨大。
九座雄峰连绵起伏,有的峰如利剑,锋芒毕露;有的峰似卧佛,静谧祥和。云雾缭绕其间,宛如仙人的裙摆,增添了几分神秘与缥缈。
城中的建筑围绕九峰铺开,由外郭城、内城和内宗组成,布局整齐,规划严整。
内城墙上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架在城垛长枪寒光烁烁。
内城坊之内街道宽敞而整洁,青石板铺就的路面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
街边铺陈着货摊店铺,各色行人来往穿梭其中。
一切的一切,都仿若从前。
倘或一行人不曾经过外郭城的话。
青云宗的内外城池以护城河为界,河道不算阔广,却如同一道天堑,划开了截然不同的两种境地。
踏入外城,入目皆是低矮的泥屋、草棚、木舍,偶尔夹杂着一两间砖瓦齐全的平房已算难得。为了节省砖木,大部分的房舍都共用着一二处墙面,挤挤挨挨在一起,一条条幽深逼仄的小巷如裂缝般深入房舍之间,昏暗得看不到尽头。
倘或进入其中一条稍显宽广、勉强称得上大路的巷子,每隔几步便会有人靠在门栏处,脸上涂抹着脂粉,或袒胸露乳,或搔首弄姿,站在低矮的房檐下,挂着面具般的笑容望过来,有女人,也有男人。
低矮的院子里是沧桑的老妪老翁,埋头打理着手中的活计,纺麻结线,织席编筐,铡草翻晒,洗衣缝补。再远一些,还有灰扑扑的光屁股孩童,在更显逼仄的巷子里玩耍,爬上爬下,不知捡到了什么便塞进嘴里。
曾经的外郭城不过方圆数十里,如今的外郭城却是站在远处的山顶一眼望不到边际。
楚渊辰不由思及方才看到的景象。
那是一行人经过最近的一处山峦之时,卫青锋突然改道,提缰上了一处山坡。
一行人随她登上坡顶,俯瞰望去,一同见证了那一幅无言的浮世绘。
满坑满谷的灰褐色矮蔽土屋拥着最中央的巍峨仙城。
一边是堆砌而成的仙境,一边是荒谬真实的人间。
美与丑,贵与贱,富与贫,善与恶,紧紧交织在一起,抵死缠绵。
“为什么?”
从坡顶下来的队伍陷入了一股气氛凝重的沉默。
这沉默从城外延伸过外城内城,一直维持到抵达青云宗内门山下,玉剑与楚渊分隔开来,各自驻扎在不同的山头。
此行北疆三千轻骑,玉剑两千,不仅是这两大势力,其他宗门势力亦是如此,由此亦可见如今行路之难。
楚渊辰的三名心腹将领赖在他的正堂不走,来回踱步徘徊许久,终是其中最为年轻气盛的秦晔赤红了双眼问出了这一句:“为什么?”
堂堂一品宗门,坐拥云阙最为物产丰足的广袤地域,为什么要将御内百姓,作践至此?
回忆着那一张张已然麻木的面容,一双双几近枯涸的双目,秦晔握紧了拳头。
他们不该是这样的!
北疆百姓!面对铺天盖地的蝗虫!即便是三岁孩童,也敢徒手抓了去换吃食!
面对丛生的异植异兽,哪怕妇孺老人,也能拎着斧头一记劈砍上去!
活着,所有人都在拼了命地活着,顽强地敢拼敢打地活着!
那才是芸芸众生该有的模样!
“为什么?王爷,为什么?!”
楚渊辰看着他,看着另外两名心腹爱将,一字一顿道:“人心,人性,强者为尊。”
天地剧变,灵气复苏,异兽异植丛生。
个人的力量在天地伟力下无比渺小。
为集合最大力量,为继续掌控权柄,也为域内安定,划分阶层,以上层压制下一层,形成最稳固的三角塔,是每个势力都会做出的选择。
玉剑山庄选择的是划而分治,以全域之力哺育玉剑弟子,只是手段温柔,且选择的是灵谷为媒的经济掌控,无形无迹中令御下心怀感激,润物细无声间令众生虔心俯首。
北疆军靠的千百年来积蓄下来的厚重威望与信任,且北疆军兵本就多半数源于北疆百姓,二者密不可分,如此方有百姓明明自己家中也挨得凄惶,仍肯勒紧了裤腰带也要供给北疆军。
而青云宗,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一种,强者为尊。
愈强者占据愈多的资源,万千武修乃至百姓中的身强力壮者是最大的获益者,自然对青云宗法令奉若圭臬;至于人数最众却拥有资源最少得普通民众百姓——
浩浩天威之下,赫赫武道之下,谁会在意蝼蚁的想法?
在上位者眼中,肯赐下一寸容身之地,蝼蚁便该感激涕零才是。
三将能拼搏至今日地位,每一个都不蠢。
片刻之后,鬓生白发的老将徐达开口:“王爷,咱们楚渊皇城,是否亦是如此?”
司徒泽延没有玉剑的资源,没有北疆的根基,能用出什么手段,短短数年便尽掌大权?
楚渊辰颔首:“相去不远。”
秦晔猛地站起,僵立许久,又颓然坐下,狠狠捶了座椅扶手一记。
北疆军现状没有谁比眼前四人更清楚。
皇城百姓可怜,京中百姓可怜,难道北疆百姓就在吃香喝辣地享福?
总不能踏着北疆的血肉,不远万里去驰援京中百姓。
“此番过后,我欲与玉剑缔结盟约。”
楚渊辰开口道。
见三人看过来,楚渊辰顿了顿,将盟约细则简述于三人。
秦晔听得心潮澎湃,欲要开口,思及自己年纪最轻,不由先向左看看,徐达沉思不语;再向右看看,谢淼不语沉思;一时不由迟疑,只是迟疑片刻,仍憋不住开口:“这不是好事吗?”
“确不是坏事。”老成持重的徐达看向楚渊辰:“只一样,自此之后,北疆军与玉剑再难分割。”
可以交付后背生死的战友之情,是世间最牢不可破的羁绊之一。
“那又如何?卫庄主本就是王爷嫡亲血脉,当初日夜奔驰千里驰援,百万担粮草助咱们赈灾,那就能分割了?”秦晔憋不住道。
谢淼颔首:“本就不可分割,又何须着意分割?”
徐达抚了抚下颌长须:“卫庄主行事自无需多言,只她终究是名女子。”
秦晔未听懂,其他二人却是听懂了。
楚渊辰未开口。
谢淼微微一哂:“属下说句不入耳的糙话,皇城之中那位倒是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