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姨的目光,像两根淬了冰的钢针,穿透梧桐树稀疏的枝叶,死死钉在我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波澜,没有情绪,只有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冰冷。
仿佛我不是一个惊恐的窥视者,而是一只误入蛛网的飞虫,挣扎的姿态早已在捕食者的预料之中。
时间在那一刻失去了流速。
张宇舔舐汤碗的粘腻“吧嗒”声,夜风吹拂树叶的沙沙声,甚至我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都被这无声的注视冻结了。
空气里浓郁的骨汤香气,混合着张宇身上散发出的、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熟透果实过度发酵的甜腻腐败气,形成一张黏腻窒息的无形之网,将我牢牢罩住。
胃里那点被恐惧强行压下的、扭曲的渴望,在柳姨这洞穿灵魂的凝视下,如同被投入滚烫岩浆的冰屑,猛地爆发出灼热的痉挛。
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滚过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吞咽。
这声音在死寂中显得如此刺耳,如此羞耻。
柳姨的嘴角,那抹冰冷到极致的嘲弄弧度,似乎加深了极其细微的一丝。
她没有再看我,仿佛已经完成了某种确认。
她收回目光,继续用那块油腻的白毛巾,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和专注,擦拭着张宇沾满油污的下巴和脖颈。
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又像在清理即将上架的食材。
张宇对这一切浑然不觉。
他舔完了汤碗最后一丝油花,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哝。
那深陷眼窝里的疯狂饥渴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被彻底抽空的呆滞。
他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木偶,任由柳姨擦拭着。
“好了,小宇,”柳姨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是那刻意放软的甜腻,却像裹着糖衣的刀片,“今天的‘滋养汤’喝饱了?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骨头汤会更浓,肉会更鲜嫩。”
“鲜……嫩……”张宇无意识地重复着,涣散的眼神里又闪过一丝病态的光,“好……明天……来……”
柳姨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驱赶意味:“去吧。”
张宇像得到了指令,捧着那个空碗,脚步虚浮地、摇摇晃晃地朝着研究生宿舍楼的方向挪去。
他的背影在昏暗的路灯下拖得细长、扭曲,像一个被抽走了脊梁的提线木偶,每一步都踏在无声的恐惧上。
柳姨站在门口,目送着张宇消失在宿舍楼的阴影里。
然后,她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投向了我藏身的梧桐树。
这一次,她没有停留。
那冰冷的、洞悉一切的目光只是像探照灯般扫过,便收了回去。
她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动作自然地关上了那扇虚掩的小门。
昏黄的光线被隔绝,浓郁的骨汤香气失去了源头,却仿佛已经渗透进夜风里,更加无孔不入地缠绕着我。
“咔哒。”门锁落下的轻响,在死寂的夜里清晰得如同丧钟。
我瘫软地靠在冰冷粗糙的树干上,像一条离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冷汗早已浸透内衫,紧贴在皮肤上,带来黏腻的冰凉。
柳姨那无声的宣告,张宇那非人的状态,还有自己那声羞耻的吞咽……无数恐怖的碎片在脑子里疯狂冲撞,几乎要将我的头颅撑裂。
逃!必须逃!立刻!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永远别再回来。
这个念头前所未有的强烈。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树后爬出来,双腿抖得如同筛糠,转身就想朝着校门的方向狂奔。
然而,就在我转身的刹那——
一股极其浓烈、极其霸道、带着勾魂摄魄的鲜甜和油脂香气的味道,毫无征兆地、如同实质般猛地撞进了我的鼻腔。
不是从“美人记”的方向,那扇门已经关上了。
这香气……是肉包,是那种最原始、最纯粹、最令人疯狂的“美人记”招牌肉包的香气。
它比记忆中的更浓郁、更鲜活、更……近在咫尺。
我僵在原地,身体不受控制地循着那香气的来源猛地扭头。
就在我身后不远处,通往校外小吃街的岔路口阴影里,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人影佝偻着背,穿着一件深色的、脏兮兮的旧外套,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油腻腻的白色塑料袋,袋子被撑得鼓鼓囊囊,袋口微微敞开着。
那股令人灵魂震颤的、霸道到极致的肉包子香气,正是从那个敞开的袋口里,源源不断地、汹涌澎湃地散发出来。
是“美人记”的打包袋!我认得!
那人影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抓着袋子的手猛地一紧,将敞开的袋口迅速攥拢,仿佛在护着什么稀世珍宝。
但他的动作慢了一瞬——借着远处路灯投来的微弱光线,我清晰地看到,在那敞开的袋口里,露出的不是一两个包子,而是……满满一袋!白胖的、油润的、散发着致命诱惑的肉包子。
紧接着,人影抬起了头。
帽子下露出的脸……让我瞬间如坠冰窟!
那是一个男人的脸。
或者说,曾经是一个男人的脸。
他极其消瘦,脸颊凹陷得如同骷髅,颧骨像刀片般凸起,皮肤是一种病态的、毫无血色的灰败,布满了深色的斑点和皱纹,仿佛被什么东西吸干了精气。但最恐怖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深陷在乌黑的眼窝里,眼白浑浊不堪,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
瞳孔却异常地大,黑得深不见底,里面燃烧着一种和张宇如出一辙的、近乎疯狂的、病态的贪婪和满足。
他的嘴角同样残留着深色的油渍,嘴唇干裂,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咧开,形成一个极其僵硬、极其诡异的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被彻底俘获后的、非人的痴迷。
我认识这张脸!
是……是以前学校门口小卖部的老板!那个总是乐呵呵、胖乎乎、喜欢和学生聊天、去年据说因为身体原因突然关了店回老家的老王。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变成这副鬼样子?他手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美人记”的肉包?
老王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我惊恐的目光毫无所觉。
他死死攥着那个散发着致命香气的塑料袋,像抱着唯一的救命稻草,喉咙里发出和张宇舔碗时类似的、满足而粘腻的咕哝声。
他咧着那僵硬的、诡异的笑容,佝偻着背,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朝着与张宇离开方向相反的、校门外的黑暗深处走去。
每一步,都伴随着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肉包子香气,在寂静的夜风里飘散。
我像被钉在了原地,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眼前的景象比柳姨的注视更让我肝胆俱裂!老王……这个曾经的熟人,被那“肉”变成了和张宇一样的……东西。
一个被香气彻底奴役、灵魂被蛀空的躯壳!而他手里那一大袋包子……是从哪里来的?柳姨深夜还在“营业”?还是……他积攒的“口粮”?
老王佝偻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校外的黑暗小路上,但那浓烈的肉包子香气,却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弥漫在空气里,钻入我的鼻腔,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胃里那点扭曲的渴望,被这近在咫尺、浓度爆表的香气彻底点燃。
不再是轻微的痉挛,而是一种剧烈的、撕扯般的绞痛。
那极致的鲜美记忆,如同海啸般冲击着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喉咙里干渴得如同沙漠,疯狂地分泌着唾液。
逃?逃到哪里去?老王不是也“离开”了吗?他去了“老家”,可他回来了!带着那一袋子“肉”。
他回来了,像被无形的锁链牵引着,回到了这香气的源头。
柳姨那冰冷的目光再次在脑中浮现。她擦掉张宇嘴角油渍的动作……那无声的嘲弄……“当季的新鲜骨头”……
“呕——!”
剧烈的呕吐感终于冲破了恐惧的压制,我猛地弯下腰,对着冰冷的柏油路面干呕起来。
这一次,不仅仅是胆汁,还有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被彻底玷污和侵蚀的绝望!身体抖得像风中残烛,冷汗如同瀑布般淌下。
我强迫自己直起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校门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
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踩在无形的泥沼里。
身后,“美人记”的方向一片死寂,但我知道,那扇紧闭的小门后面,那口巨大的蒸锅或许正咕嘟作响,熬煮着浓白的“骨汤”。
空气中残留的肉包香气,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拉扯着我的衣角,试图将我拖回那个散发着甜香和腐烂气息的深渊。
我冲出校门,冲进冰冷的夜色,拦下出租车,报出出租屋的地址。
车子启动,熟悉的城市灯火在窗外飞速掠过,却再也无法带来丝毫安全感。
回到那个狭小逼仄的出租屋,反锁上门,我背靠着冰冷的铁门滑坐到地上,大口喘息。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被我扔掉的、那两个干瘪包子的陈腐腥气。
不。不止是那两个。
老王手里那一大袋白胖油润的新鲜包子……那霸道到令人窒息的香气……它们像烙印一样刻在嗅觉记忆里,挥之不去。
我颤抖着伸出手,摸向自己的嘴角。指尖触碰到干燥的皮肤。没有油渍。什么都没有。
可是……那股香气……它真的只存在于记忆里吗?
为什么……我仿佛还能闻到它?
如此清晰。
如此……饥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