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港市商业广场,这名字听起来气派,里头也确实是流光溢彩,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奢侈品门店鳞次栉比,空气里常年飘着昂贵香氛和现磨咖啡混合的味道。
但只要你顺着那些穿着考究的顾客们绝不会踏足的指示牌,往下,再往下,走进那片被荧光灯管照得一片惨白的地下停车场,一切就都变了。
这里的气味最先让人不适。不是垃圾堆积的酸腐,也不是厕所清洁剂的刺鼻,而是一种更深层、更顽固的东西。
像是某种东西,也许是生命,也许不是,在水泥深处、在排水沟的淤泥里,正缓慢而坚定地腐烂。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腥,混杂着挥之不去的潮气,紧紧贴在鼻腔深处,怎么都甩不掉。
灯光不算昏暗,却总在角落投下格外浓重的阴影,空气凝滞,脚步声在这里会被无限放大,回荡,然后又被那无边的空旷悄无声息地吸走。
老张是这里资历最老的保安,快退休了,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他不太爱跟新来的年轻人搭话,尤其忌讳谈论停车场的事。
只有一次,凌晨三点,他灌多了劣质白酒,抱着半空的酒瓶坐在岗亭里,眼白混浊,布满血丝,直勾勾地盯着外面那片惨白的光区和光区之外更深的黑暗。
“别……别信那些柱子,”他舌头打结,声音含混,带着酒气和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那里面……有东西……晚上,没人的时候,能听见……指甲在抠……嘶啦……嘶啦……就在那水泥里头……想出来……”
没人把他的话当真,只觉得是老家伙喝多了胡说八道,或者老了,耳朵出了毛病。直到第一个清洁工失踪。
那是个负责夜班打扫的瘦小女人,干活麻利,沉默寡言。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里,是推着清洁车,慢吞吞地走向b区那片尚未完全启用的角落,身影消失在镜头边缘的黑暗中。
像是被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抹去了。报警,搜查,一无所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然后是那个总在深夜来偷睡在车库里的流浪汉,一个维修工,一个据说跟家里吵了架跑进停车场抽闷烟的年轻女孩……接二连三,前后七个。七个大活人,都在这个庞大的地下迷宫里,走到了监控死角的尽头,然后,蒸发。
恐慌像地下停车场的潮气一样,无声地浸润开来。夜班保安开始要求两人一组巡逻,还非得手拉着手才敢往深处走。
一些靠近b3区的车位,哪怕是在白天,也几乎无人愿意停放。商场管理层下了封口令,对外统一宣称是个人原因离职或意外,内部则加强了“管理”,但暗地里的流言,像霉菌一样在员工通道和更衣室里滋生、蔓延。
我,一个刚入职没多久的物业办公室文员,被安排整理历年来的档案,其中就包括广场建设初期的一些零散文件。
在一个落满灰尘的纸箱底部,我翻出了一本硬壳封面已经磨损、卷边的笔记本。翻开,扉页上用蓝黑色的钢笔水写着“施工日志”,下面是日期,距今快十年了。
字迹从一开始的工整,到后面越来越潦草,仿佛执笔人的手在不断颤抖。
前面的记录无非是工程进度、材料验收、人员安排,枯燥乏味。我快速翻动着,直到接近末尾的几页,一些不寻常的字眼开始跳出来。
连日暴雨,基坑积水严重,边坡又有小范围滑塌,进度严重滞后。临港远洋贸易集团的赵总下午又来视察,大发雷霆,说再耽误下去,银行抽贷,大家都得玩完。
他脸色铁青,把项目经理叫到一边,低声说了很久,经理回来时,脸白得跟纸一样。
“今天工地来了两个奇怪的人,穿着黑色的带兜帽长袍,看不清面容。赵总亲自陪着,在基坑底下转悠了一整天,拿着一些奇怪的仪器比比划划。工人们都在私下议论,说是不是要请人来‘看事儿’?气氛很怪。”
全线停工一天。说是设备检修,但感觉不对。赵总和他请来的那两个人一整天都关在临时工棚里,门口还派了人守着。
傍晚的时候,看见他们带着两个大号的、帆布做的行李袋出来,袋子看起来沉甸甸的,形状……有点怪。没人敢问那是什么。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我深吸一口气,翻过一页。下一页的纸张,似乎比其他页更皱巴一些,像是被水滴打过,又或是……被别的什么液体溅到过。那上面的字迹,是我从未见过的狂乱,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刻划上去的,每一笔都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
“……疯了!都疯了!!!他们怎么敢……怎么能……那是两条命啊!!!活生生的!!!今天……今天‘打生桩’!!!选了……选了一对童男童女……埋在了……埋在了广场的东北角和西南角!!!为了镇住这地下的‘东西’……为了他的工程……他的钱……畜生!!!我听见了……我听见那孩子最后……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声音……菩萨保佑……佛祖宽恕……我只是个记录的啊……”
后面的字迹完全糊成一团,墨迹被大量晕开,再也无法辨认。笔记本从我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在寂静的档案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席卷全身,四肢百骸都僵住了。原来那些流传的、被当作笑谈的恐怖传说,那些保安老张酒后的呓语,那些离奇的失踪案……背后竟然藏着如此黑暗、如此血腥的真相!用活人……用两个孩子……来奠基?!
我猛地想起,有一次去给赵老板送文件,在他那间奢华得如同酒店套房的办公室角落里,确实供奉着一尊诡异的佛像。
那佛像造型古拙,甚至有些狰狞,通体漆黑,材质看不出来,但那双镶嵌着的眼睛,却隐隐泛着一种不祥的红光。
佛像的身上,从上到下,密密麻麻缠绕着无数根鲜红的丝线,缠得极其紧密,几乎要把整个佛像都包裹起来,像是一个红色的茧。
当时只觉得怪异,现在想来,那分明是一种镇压,一种恐惧,一种试图与某种强大而邪恶力量达成“协议”的疯狂举动!
我必须去看看。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压制。东北角,还是西南角?日志里没有更具体的位置。我选择了东北角,那里正好是b3区停车场最深、最偏僻的角落,也是之前那个清洁工失踪前最后出现的方向。
时间接近午夜。我借口加班,留在了办公室。等到整栋大楼彻底安静下来,只有中央空调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时,我揣着一个强光手电筒,悄悄溜进了地下停车场。
越往b3区走,那股若有若无的腐臭味就越发明显。荧光灯在这里似乎也电力不足,闪烁不定,在地上投下跳跃晃动的阴影。空气冷得不像话,一种沁入骨髓的阴寒。
我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荡,又被无限放大,总感觉身后有另一个脚步声在跟着我,不紧不慢。我不敢回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终于到了东北角。这里堆放着一些废弃的建筑材料,蒙着厚厚的灰尘。墙壁和柱体看上去和别处并无不同,只是那种阴冷的感觉更重了。我举起手电,光束颤抖着扫过粗糙的水泥墙面,地面,还有那几根承重的方形柱子。
忽然,在手电光掠过一根柱子底部与地面相接的缝隙时,我猛地顿住了。那缝隙里,似乎嵌着什么东西。我蹲下身,强忍着那股令人作呕的甜腥味,凑近了看。
那是一小片布料,颜色已经难以分辨,但质地很特别,像是某种旧式的、手工纺织的粗布。它被死死地压在水泥和地面之间,只露出一个微不足道的角,仿佛当初被封进去时,经历了怎样绝望的挣扎,才留下了这最后一点痕迹。
几乎就在我看到那片碎布的同一瞬间,一阵极其细微,却又清晰得可怕的声音,毫无预兆地钻进了我的耳朵。
嘶啦……嘶啦……
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用指甲在无比坚硬粗糙的水泥内部,一下,又一下,绝望而徒劳地刮擦着。
声音不是从这根柱子传来的。似乎更远一点,又似乎……无处不在。它微弱得仿佛错觉,却带着一种直刺灵魂的冰冷和怨毒。
我浑身汗毛倒竖,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我再也无法控制内心的恐惧,猛地从地上弹起来,转身就跑。
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中疯狂晃动,照亮前方扭曲的路径,也照亮身后那片更加浓稠、仿佛有生命般正在蠕动的黑暗。
我一直跑,不敢回头,直到冲进电梯,拼命按着关门键和一楼按钮,背靠着冰冷的轿厢壁大口喘息。电梯上升的失重感传来,我却感觉不到丝毫安全。
那片压在水泥下的碎布,那绝望的抓挠声,还有王老板办公室里那尊缠满红线的诡佛……这一切都清晰地印在脑海里。
这座金碧辉煌的广场,它的地基,是用什么浇筑的?
那些消失在停车场深处的人,他们……又去了哪里?
电梯数字不断跳动,而我清楚地知道,有些事情,一旦知道了,就再也无法回到从前。那地下深处的东西,那被强行镇住的怨念,似乎已经注意到了我这个窥探者。
祂,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