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雅趣”创意园区的那一刻，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林薇站在路边，微微眯起眼睛，直到乔娜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拉开后座车门，轻声唤她：“薇姐，上车吧。”
车内空调开得很足，与外面的燥热恍如两个世界。乔娜关上车门，出租车缓缓驶离园区。直到这一刻，乔娜才像是被按下了某个开关，长长地、彻底地舒出了一口气，仿佛要把在会议室里积压的所有紧张和忐忑全都倾吐出来。她突然激动地转过身，一把抓住林薇的胳膊，眼睛亮得惊人：“薇姐！你刚才真是太帅了！简直光芒万丈！你看到李斌那张脸了吗？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彻底绿了！还有王总，”她兴奋地几乎语无伦次，“我偷偷观察她好久，你讲到我们用户行为分析的那个核心洞察时，她一直在点头，很轻微，但我看到了！她肯定特别认同我们的想法！”
林薇没有立刻回应，只是任由乔娜摇晃着她的手臂。她将自己深深陷进出租车略显陈旧却干净的椅背里，直到此时，高度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一阵强烈的、几乎让她虚脱的疲惫感才如潮水般汹涌袭来。她这才惊觉，后背的那层薄衫，早已被方才谈判时的冷汗彻底浸透，此刻紧贴着皮肤，带来一丝冰凉的黏腻感。她勉强牵起嘴角，对乔娜露出一个安抚式的微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方案本身确实是好的，我们有底气。但最终的决定权，永远在对方手里。‘星耀’那边……他们和苏曼君的关系盘根错节，深耕了那么多年，这从来都不是一场公平的竞争。”
理性的分析脱口而出，短暂的喜悦如同阳光下的泡沫，迅速消散。现实的沉重与焦虑立刻重新占据了她的每一寸思绪，甚至比之前更为清晰和尖锐。她下意识地抿紧嘴唇，目光投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这座繁华的都市，充满了机遇，却也冰冷而现实。她看了看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心头一紧，立刻倾身对前方的司机说道：“师傅，不好意思，麻烦您改个道，不去原来那个地址了，请送我们去市中心医院。”
“好嘞。”司机应了一声，熟练地切换了导航路线。
车厢内暂时陷入了沉默。乔娜脸上的兴奋渐渐褪去，她看着林薇骤然变得凝重和疲惫的侧脸，很懂事地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握住了林薇微微发凉的手。她知道薇姐肩上扛着什么，那不仅仅是“钉刺咨询”这家小小创业公司的存亡，还有医院里那份沉甸甸的、无法推卸的责任。
赶到市中心医院，消毒水的气味一如既往地浓烈。林薇快步走向缴费处，乔娜则默契地去往住院部的方向，打算先去看看林母的情况。
缴费窗口前排队的人不多，但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相似的愁绪与焦急。林薇打开手机银行App，几乎是颤抖着手指，将账户里最后一笔能够动用的流动资金悉数转出。数字跳动，最终定格在一个少得可怜的数字上。她将这笔钱全部预缴了进去，这甚至达不到医院规定的最低预缴额的一半。
“护士，实在不好意思，我目前手头比较紧，剩下的部分……”林薇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恳求，她努力维持着镇定，但眼底的窘迫与急切却难以完全掩饰，“能不能请您通融一下，宽限我两天？就两天！等公司的项目款一到，我立刻就来补交齐全！”
窗口后的护士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对这种情形早已司空见惯。她沉默地敲打了几下键盘，最终还是递出来一张薄薄的缴费凭证，语气平淡公事公办：“最多三天。系统会自动锁定欠费账户，到时候会影响治疗和用药。”
“我知道，我知道！谢谢您！真的太感谢了！”林薇连声道谢，接过那张仿佛有千钧重的票据。
看着手机屏幕上瞬间缩水的账户余额，她的心像是被扔进了滚烫的油锅，反复煎烤，疼痛伴随着巨大的不安蔓延至四肢百骸。那不仅仅是钱，那是母亲的命，是她们这个摇摇欲坠的小家最后的安全绳。
她走到休息区的角落，找了个空位坐下。手机屏幕被她点亮又按熄，反复无数次。世界安静得令人心慌意乱。没有来自“雅趣”的任何消息，没有新的工作邮件或合作邀约的提示。时间在消毒水的气味和零星脚步声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考验她的耐力。每一次手机突然响起提示音，无论是短信还是应用推送，都会让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漏跳一拍，但随之而来的，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新闻推送或广告信息，巨大的希望升起又落下，徒留更深的失落。
合作伙伴沈浩发来消息，言简意赅：「情况如何？」
林薇盯着那行字，指尖在屏幕上方悬停了许久，才艰难地敲下回复：「还在等。」这三个字背后，是她几乎要压垮她的沉重压力和无尽的不确定性。
她不敢回家。那个空荡荡的、租来的小公寓，此刻只会放大她的孤独和焦虑，让她陷入无边无际的胡思乱想和自我怀疑。于是，她索性就在母亲病房外的走廊长椅上坐了下来，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强迫自己处理一些之前积压的、零散的客户琐事和行业报告，试图用忙碌将自己填满，一边等待着命运的最终宣判。走廊里灯光冷白，偶尔有医护人员匆匆走过。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窗，她能看见母亲沉睡的侧脸，安宁得仿佛外界的一切风雨都与她无关。母亲并不知道，她视若珍宝的女儿，此刻正独自背负着怎样一座沉重的大山。
下午四点，当夕阳开始给走廊尽头的那扇窗镀上一层暖金色时，握在手中的手机突然嗡嗡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一个陌生的本地固定电话号码。
林薇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脏像是被提到了嗓子眼，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撞破胸腔。她做了几次深长的呼吸，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专业、充满力量，然后才按下了接听键：“喂，您好。”
“林小姐，您好，我是‘雅趣’的王薇。”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和却吐字清晰、自带气场的女声。
“王总，您好。”林薇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依靠那一点微弱的刺痛来维持最大的清醒。
电话那头似乎有片刻的停顿，像是在做最后的斟酌，这短暂的沉默对于林薇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漫长得足以让她在脑海里预演无数次被拒绝的结局。
终于，王总的声音再次响起，平稳而肯定：“经过我们团队下午的慎重讨论和综合评估，”她顿了顿，似乎是为了强调接下来的话，“我们最终决定，将这个全新的品牌推广项目，交给你们‘钉刺咨询’来做。”
“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林薇的脑海中炸开。她猛地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防止自己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失态地叫出声来。眼眶在一瞬间变得滚烫通红，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喜悦和一种足以将她淹没的、如释重负的解脱感（relief）猛烈地冲撞着她的胸腔，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缓了好几秒，才能找回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哽咽：“真……真的吗？谢谢您！王总！真的……非常感谢您的信任！”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重若千斤。
“别谢我，林小姐。是你们自己的方案和诚意说服了我们所有人。”王总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欣赏和一丝赞许，“你们的方案非常特别，视角独特，确实看到了其他竞标方没有看到的东西，精准地抓住了我们潜在用户最核心的痛点。而且，”她轻笑了一下，那笑声透过听筒传来，显得格外清晰，“你们提交的那份预算明细表，实在得让人无法拒绝。希望后续的具体执行，能像你们的方案和报价一样精彩、扎实。”
“一定！我们保证！绝对不会让您失望！”林薇斩钉截铁地保证，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随后，双方又沟通了一些关于后续正式签约、项目启动会议以及初期对接的细节问题。直到挂断电话，林薇仍然觉得恍惚，像是在做一个美好得不真实的梦。她靠着身后冰冷的墙壁，需要那实实在在的、微凉的触感来帮助自己确认，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她因过度焦虑而产生的幻觉。
成功了！她们真的做到了！在几乎弹尽粮绝、被所有人不看好的绝境之下，硬是从实力雄厚、且有苏曼君这层强大关系户背景的“星耀”嘴里，虎口夺食，抢下了这块足以救命的“肥肉”！
巨大的兴奋驱使着她，她第一时间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发在了只有她、乔娜、沈浩三个人的核心小群里。
乔娜的回应几乎是秒到的，是一连串极度兴奋的感叹号和喜极而泣的表情包轰炸：「啊啊啊啊啊！太好了！！！薇姐万岁！我们成功了！！我们真的做到了！！！！」字里行间都能想象出她激动跳脚的样子。
沈浩的回复则要简洁和冷静得多，符合他一贯的技术男风格，但仔细品味，也能读出那平静文字下的高兴与认可：「收到。可喜。这意味着我们前期构建的数据预测模型得到了市场验证。我会开始着手准备技术执行端的详细方案。」
林薇看着屏幕上伙伴们迥异却同样真挚的回应，一种久违的、混杂着强烈成就感与深厚战友情谊的温暖情绪，缓缓地在心中流淌、扩散，一点点驱散了她积压多日的寒意与孤寂。她不是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前行，她还有可以托付后背的伙伴。
她轻轻推开病房的门，放轻脚步走到母亲的床边。母亲依旧沉睡着，呼吸平稳。林薇小心翼翼地握住母亲那只因为长时间输液而显得有些微凉的手，低下头，用极轻却无比坚定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妈，我拿下那个大项目了。我们有救了，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我向您保证，一定会。”尽管母亲还在沉睡，无法给她任何回应，但林薇却恍惚觉得，母亲嘴角那常年因操劳而刻下的深刻纹路，在此刻似乎都变得柔和了一些，舒展了一些。
回到那间位于老旧小区、面积狭小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公寓时，天色已晚。乔娜已经先一步回来了，正哼着歌烧水。一看到林薇进门，她立刻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扑过来，给了林薇一个大大的、用力的拥抱。
“娜娜，真的，这次多亏了你。”林薇回抱住她，声音郑重，“没有你前期费尽心思打听来的那些关键情报，没有你陪着我不分昼夜地修改ppt、演练答辩，没有沈浩提供的那些扎实到可怕的数据模型和分析支持，我们根本不可能赢下这一局。”
“薇姐，你快别这么说！”乔娜笑着，眼圈却忍不住又红了，“但没有你扛住最大的压力，没有你最后在会议室里那样惊艳全场、据理力争，我和沈浩就算有再多的料，也像没头苍蝇一样，根本使不上劲啊！薇姐，”她看着林薇，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信心，“你带着我们，我们真的可以！‘钉刺’一定可以！”
当天晚上，林薇难得地没有用便利店的味道单一的快餐便当来应付晚餐。她和乔娜翻出了几乎闲置的小锅，兴致勃勃地一起下厨，凑合着炒了两个家常小菜，还煎了两个漂亮的荷包蛋，简陋却充满暖意，算是庆祝这来之不易的、阶段性的、在那些行业巨头眼中或许微不足道、但对她们而言却重若千钧的胜利。
她们甚至还开了两罐冰镇的啤酒，易拉罐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为了我们的‘钉刺’！”乔娜举起酒罐，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光彩和希望。
“为了活下去，”林薇看着窗外远处璀璨繁华、仿佛由无数梦想和欲望组成的城市灯火，轻声说道，然后她转回头，目光变得无比锐利、明亮且坚定，“更为了，有尊严地、漂亮地——赢回属于我们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