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与老人告别的时候和背着棺材的李自珩擦肩而过。
棺材粗糙,是加紧赶制出来的,虽然不甚美观,但是木刺却被耐心地修平整了。
他弯下脊背,背起一个老人的归宿,踏着光、用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耐心对老人编造赠送的借口。
“很开心?”木兰柯看着郑观棋,也笑起来。
『我终于要看清了,这是好事。』
“但是也不能想太多,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要进入苛待自己的死胡同,”木兰柯帮他把松散的发型重新打理好,“能把眼前的事做好就已经很厉害了。”
正午的阳光有点毒,路人行色匆匆,只有树荫下偶有歇脚的人和聊天的老头老太太。
所以郑观棋决定不麻烦木兰柯推轮椅了,他开始复健。
【主要还是为了摆脱c区悍匪的特征吧。】金闪闪一语道破。
郑观棋反驳:【你啰嗦了。】
许耀祖推着轮椅吭哧吭哧地往前走:所以你只心疼他,根本不管我的死活是吗?
“我说什么?”周妄语挑眉,“关野你回头看,你身后空无一人。”连朋友带徒弟都快被少年打包带走了。
“……”关野拿着望远镜,不应和也不反驳,他到底哪里惹周妄语了?
但是,他大概知道鸦舟要做什么了。
人到底需要什么?
这个问题是他交给李自珩的、是他和李自珩都没弄明白的,他固执地以为自己做的已经足够好,可是……
他看向许耀祖截然不同的放松表情,看着李自珩的思考,阳光炙烤着他的良心——你当真尽全力了吗?
还是只单单感动了自己?
“你看你又多想,”周妄语自认为了解关野,对方每个表情的含义都能被他解读,于是他一脚踹过去,看着关野躲开,遗憾地摇了摇头,“关野,你该从高台上走下来听听人们的话,你身陷囹圄太久了。”
自从作为领袖的关野取代了革命者关野,他就开始丧失胜利的信心了,各方压力和责任一起形成密不透风的缰绳,拴在野牛的脖颈,他哪里也去不了、寸步难行。
关野仍然无言,犹如从历史中走来的青铜野牛。
……
“老板,到了。”许耀祖指着陈旧的门,门上被画了一个歪七扭八的圆,里面有许多杂乱的线条,仿佛看两眼都会被摄取魂魄,仔细看才明白,原来画的是笑脸。
【这是新时代门神。】郑观棋给出极高评价,【防不防得住其他东西我不知道,但是至少半夜一定能防住我。】
金闪闪赞同:【灵魂画手,专画灵魂。】
他们还在讨论门神的时候,许耀祖已经开始敲门,门缝里露出一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许耀祖?”
门缝变大,十四、五岁的瘦小女孩透过狭窄的缝四处看,她没有在许耀祖身边看到流言中的红发带和长镰刀,三个人一个小孩都四肢健全——看起来不是传说中的大贼。
“你好~”小梅挥手。
鹿的牛劲上来不比成年人小,它扒住门缝,看着这个比他高两个头的细长豆芽,用自己胖乎乎的手和对方节骨突出、带着茧子的手做比较,感到莫名沮丧。
“你来干什么?”女孩松了口气,但是脸色依旧难看,没有彻底开门。
许耀祖眼神飘忽,不住地往郑观棋的方向看:老板你说句话啊。
小梅说:“开门,送温暖。”
木兰柯没忍住,看了它好几眼。
“哐——”
门被重重关上,隐隐约约听见女孩的声音:“妈……没事……几个傻子。”
小梅无助地看着木兰柯:“?”
『看来要上硬招了。』郑观棋点头。
他后退几步,在许耀祖以为他要借力跳过围墙的时候,黑色的翅膀张开,翅膀扇起的风带动他的发丝一起飘逸,他轻飘飘地飞了过去。
有异能了不起吗?许耀祖推着轮椅,羡慕嫉妒等多种情绪交织。
但是他转念一想,异能者杀人很容易,昨天没有人受伤,他了然——老板的行为果然还是有什么深意的。
“您不去吗?”他问木兰柯。
“让他自己去吧。”木兰柯揉揉小梅的脑袋。
另一边,小女孩看着微笑打招呼的大号扑棱蛾子,吓得愣在原地,她颤颤巍巍地开口:“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大扑棱蛾子掏出手机,脚尖一点,翩然落地,翅膀收敛在身后,板正的ai音在女孩耳边炸开:『开门,送温暖——』
『其实我是被贬下人间的堕天使,需要实现其他人的愿望才能恢复天使的身份,v我……』
『不好意思,跳错频道了。
——学校开学大酬宾,加入学校即可得到一次实现愿望的机会~』
她被硬控在原地,但是这不怪她,谁听到这些句子都会被硬控的,这些句子比她昨天做的梦还没逻辑。
『同学同学?要不要加入我的学校?』
“小立?”虚弱的女声从屋子里传来,“谁在说话?”
小立咬住嘴唇,把卷皮的嘴挤出血珠:“妈,没事,你别起来了,是之前的同学。”
屋里传来脚步声,郑观棋的翅膀一抖,瞬间消失,他整理自己的衣装:【闪闪快帮我把背上的洞缝上,校长绝对不能丢脸。】
【装逼一分钟,耗能还得求。】金闪闪一边吐槽着一边冷脸缝衣服,【败家!】
女人走出来,苍白的脸上镶嵌着高挺的鼻梁,如果她没有那么瘦,应该会是很温婉很漂亮的人:“同学你好。”
『阿姨好,』他难得使用了正常的ai音,『我不能说话,所以暂时和你们这么沟通,我今天来是想问一件事——』
在场两个女性看向他,小立站在母亲身前,手悄然摸到告别老师的时候他赠予她的、口袋里存放的枪,眼神坚定:“什么?”
『你还想不想上学?』
她抬头,手指攥紧枪柄:“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我问了李自珩,得到了几个想上学、但是没办法继续学习的人的名字,其中就有你,林立。』
『我在询问你,要不要回去上学。』
“老师让你来的?”林立把手指从口袋抽出来,听到熟悉的人的名字,她终于从紧绷的状态放松下来,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上学……
原来老师还牵挂着他们,她以为,老师已经对她完全失望了……
可是,她又怎么能去学习呢?母亲还在生病,她还要照顾妈妈。
妈妈总说自己时间不多了、希望看到自己成家,十四岁的女孩被剪短翅膀,无法从家中飞走,甚至在小小的年纪要考虑成家。
虽然她无法理解,明明妈妈从婚姻中得到的全是伤害,就连现在被她视为小病的、又因为羞耻不愿意去诊所治疗的子宫脱垂都是因为生育,为什么她执着于要自己成家?
妈妈总说:“可是我,我的母亲,我的母亲的母亲,她们都是这么过来的,没有谁因为这些小事就去医院,忍一忍就好了,而且子宫脱垂多羞耻啊……”
她的语气稀松平常到仿佛无边无际的苦难也是必经的一环。
林立总感到莫名悲哀,她以为把自己的名字从林丽改成林立就能站起来了,可是她站不起来,她的脊骨都要被教条压断。
妈妈没有上过学,已经被生活剥夺了很多东西——包括常识,作为女儿,她只能共情、必须共情,必须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解释。
她更不能自视甚高地贬低母亲,因为这是她的妈妈。
可是她累,她忘不掉和老师告别的时候,和老师说出那句“我要回去嫁人……老师,这是我的命”的时候老师失望的眼神。
像是场冰雹,砸碎了一个女孩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