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浓雾与诡异的汽笛声,如同无形的枷锁,禁锢着“皇家商人号”上每一个人的心神。压抑的氛围在船舱内弥漫,连呼吸都仿佛带着沉重的湿气。为了驱散这片笼罩在乘客心头的阴云,或者说,为了维持表面上的秩序与平静,船长决定在餐厅举办一场小型的乘客才艺表演。
“让音乐和欢笑冲淡这该死的雾气吧!”船长在晚餐时宣布了这个决定,脸上挤出的笑容却难掩眼底的疲惫与忧虑。
消息像一阵微弱的暖风,在冰冷的气氛中引起些许涟漪。对于大部分普通乘客而言,这无疑是一个难得的、暂时忘却恐惧的机会。
表演定在翌日晚上。餐厅被简单布置了一番,长桌被挪到四周,留出中央一片空地作为舞台。一盏原本用于照明的、功率稍大的煤气灯被悬挂在中央,权作聚光灯,在粗糙的木质地板投下一个昏黄而界限模糊的光圈。光线之外,是层层叠叠的阴影,以及围坐在一起的乘客们脸上明暗交错的期待与不安。
林启、吉尔曼和赫尔克里·波洛坐在靠近“舞台”的位置。吉尔曼显得有些兴奋,苍白的脸颊恢复了些许红晕,小声猜测着会有什么节目。波洛侦探则端着一小杯白兰地,那双锐利的灰色眼睛不动声色地扫视着陆续入场的人们,仿佛在阅读一本充满秘密的书。林启坐在他们身边,心情却并不轻松。他注意到伊莱·克拉克独自坐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宽大的披风几乎将他整个人笼罩,比利隐藏在他的兜帽阴影下,只偶尔露出一双在昏暗中泛着幽光的圆眼。伊莱的沉默与周遭隐隐的骚动形成了鲜明对比。
那四位新乘客也到场了。佣兵奈布·萨贝达选择站在靠近入口的墙边,一个既能纵观全场又便于迅速撤离的位置。他双臂环抱,身体放松却蓄势待发,目光冷静地评估着每一个人,像是在计算潜在威胁的等级。冒险家库特·弗兰克则对舞台本身的结构更感兴趣,他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仔细观察着灯光的悬挂方式和地板的接缝,嘴里喃喃着关于承重和视觉误差的术语。前锋威廉·艾利斯坐在稍远些的地方,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的视线如同探照灯般,一遍又一遍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男性乘客的面孔,从年轻的水手到年迈的商人,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与他记忆中兄弟相似的特征。他的眉头紧锁,粗壮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膝盖,内心的焦灼几乎要溢出来。
而今晚的主角之一,魔术师瑟维·勒·罗伊,则正在做最后的准备。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紫色天鹅绒礼服,领口和袖口缀着闪亮的银边,与周围略显粗陋的环境格格不入。他脸上挂着职业性的、略带神秘感的微笑,正与另一位年纪较长、穿着传统黑色燕尾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神情间带着几分倨傲与刻板的绅士低声交谈。那位便是他的老师,闻名遐迩的老魔术师“墨丘利”。两人之间的气氛看似和谐,但林启敏锐地捕捉到,瑟维微微弯曲的背脊透着一种过于刻意的恭敬,而墨丘利眼神中则偶尔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与不耐烦。空气中流淌着一种师徒名分下隐藏的、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紧张感。
表演开始了。几位乘客上台演唱了流行小调,或朗诵了诗歌,水平参差不齐,但都赢得了礼貌性的掌声。这确实稍微缓解了紧张的气氛。
终于,轮到瑟维·勒·罗伊和他的老师墨丘利上场。
“女士们,先生们,”瑟维的声音富有磁性,带着一种引人入胜的节奏感,“在这被迷雾笼罩的夜晚,请允许我与我的恩师,伟大的墨丘利先生,为您献上一场幻影之旅。我们将挑战空间的界限,窥探真实的背面。”
他微微躬身,向墨丘利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老魔术师略一颔首,步履沉稳地走到舞台中央,脸上带着属于前辈的、理所当然的威严。
他们表演的是经典大型魔术“铡刀逃生”的改良版。一个造型古朴、带着厚重压抑感的木质铡刀被助手(一名被临时拉来的水手)推了上来。锋利的铡刀片在煤气灯下闪烁着寒光。瑟维请观众上台检查铡刀和固定用的绳索的真实性,波洛侦探主动上前,仔细检查了铡刀的刀刃和卡槽,确认其锋利与坚固。
“为了增加悬念,”瑟维微笑着说,他的手指优雅地拂过铡刀的侧面,那里雕刻着一些复杂的花纹,“我们将不使用传统的绳索固定,而是使用这个……”他拿出一个结构精巧的黄铜锁具,“只有唯一的钥匙才能打开它。”他将锁具展示给观众,然后递给墨丘利检查。
墨丘利接过锁具,随意看了两眼,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一丝“这种小把戏我早已玩腻”的神情。
接着,墨丘利躺进了铡刀下方的卡槽,他的脖颈正好置于铡刀落下的轨迹之下。气氛瞬间变得凝重起来。吉尔曼紧张地抓住了林启的胳膊。
瑟维将那个黄铜锁具扣上,锁死了铡刀的触发机关。然后,他拿出一块巨大的、绣着神秘星座图案的黑色绒布,盖住了整个铡刀装置。
“现在,女士们先生们,奇迹即将发生。”瑟维的声音低沉而充满诱惑,“当绒布掀开时,我的老师将安然无恙地出现在舞台的另一侧。而这一切,只在一瞬间。”
他站在被覆盖的铡刀旁,开始倒数:“三……二……”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块黑色的绒布上,等待着奇迹的发生。
然而,就在瑟维数到“一”,即将做出某个华丽手势的瞬间,站在墙边的奈布·萨贝达眼神微凝。他注意到瑟维垂在身侧的左手,手指极其轻微、快速地在一个不显眼的、铡刀底座侧面的雕花凸起上按了一下。那动作快如闪电,若非奈布经受过极端训练,对细微动作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绝难察觉。
几乎同时,心不在焉的威廉·艾利斯也因为其运动员特有的、对动态物体的超强捕捉能力,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异常。在瑟维用身体和挥起的右手斗篷巧妙遮挡住大部分观众视线的角度,威廉看到,在被黑色绒布覆盖的铡刀内部,似乎有某个并非原设计该有的、细长的金属物件,在瑟维按下机关的同时,极其迅捷地弹射而出,目标直指墨丘利颈部以上的位置!
那一瞬间太过短暂,威廉甚至无法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但他捕捉到了老魔术师墨丘利在被绒布完全覆盖前,那双突然因极度惊骇而瞪大的眼睛,以及喉咙里发出的、被布料压抑住的、极其短促的“咯”的一声。那不是表演该有的表情!
瑟维的倒数结束,他猛地挥动手臂,做了一个极具戏剧性的动作。黑色绒布被他瞬间扯下!
铡刀依然矗立,黄铜锁具完好无损。但铡刀之下,墨丘利依然躺在那里,双目圆睁,嘴巴微张,似乎还没从刚才的“惊险”中回过神来。
观众中爆发出一阵松了口气的、夹杂着惊叹的掌声。
瑟维微笑着,走上前,优雅地打开黄铜锁具(钥匙不知何时已在他手中),然后将铡刀沉重的刀片缓缓升起。“老师,您辛苦了。”他伸出手,欲将墨丘利扶起。
墨丘利的手搭在瑟维的手臂上,借助他的力量,有些僵硬地坐起身,然后缓缓站起。他甚至还勉强对着观众挤出一个笑容,微微鞠躬。
掌声更加热烈了。
但下一刻,异变陡生!
墨丘利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痛苦和难以置信。他猛地捂住自己的脖颈侧面,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摇晃。指缝间,有鲜红的液体迅速渗出,染红了他白色的衬衫领口。
“呃……嗬……”他发出模糊不清的音节,眼神涣散地看向瑟维,那眼神中充满了愤怒、恐惧和最终的了然。
然后,他像一根被砍断的木头,直挺挺地向前栽倒,重重地摔在木质舞台上,发出一声闷响。
餐厅内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掌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一秒,两秒……
“啊——!”一声尖锐的女声尖叫划破了寂静,如同引信般点燃了全场的恐慌。
“死人了!”
“是意外吗?”
“上帝啊!血!他流血了!”
人群骚动起来,惊恐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蔓延。有人试图往前挤看个究竟,有人惊慌失措地想往后退,场面顿时陷入混乱。
“安静!所有人保持原位!”船长和大副反应迅速,带着几名强壮的水手立刻封锁了餐厅的出口,厉声维持秩序。他们的脸上也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
船医被匆忙唤来,他蹲下身,检查了片刻,然后抬起头,对着船长沉重地摇了摇头:“致命伤,利刃割断了颈动脉……已经……没救了。”
众目睽睽之下,一场魔术表演,竟然变成了谋杀现场!
林启紧紧护住吓得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吉尔曼。他的目光迅速扫过现场:倒在血泊中的墨丘利,站在尸体旁、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震惊与“悲痛”的瑟维·勒·罗伊,封锁出口的船员,以及混乱惊恐的乘客。
他的视线与波洛侦探相遇。波洛的眼神异常锐利,他显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完全被“意外”的表象所迷惑。他也看向了伊莱·克拉克所在的角落。伊莱不知何时已经站起,兜帽下的脸庞显得异常苍白,他肩上的比利羽毛倒竖,发出低沉而充满警告意味的“咕咕”声,圆溜溜的眼睛死死盯着舞台中央,尤其是瑟维·勒·罗伊。
威廉·艾利斯站在原地,拳头紧握,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看到了!他确信自己看到了瑟维的小动作!那不是意外,是谋杀!冰冷的怒火在他胸中燃烧。但他立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没有证据。凶器是什么?在哪里?那个弹射出来的金属物件似乎消失了。瑟维的动作天衣无缝,在其他人看来,这完全可能是一场不幸的意外事故,或许是魔术装置年久失修导致了故障。
“封锁现场!所有人暂时不得离开餐厅!”船长声音嘶哑地命令道,他的额头沁出冷汗。一艘远洋客轮上发生如此诡异的死亡事件,这简直是噩梦。
瑟维·勒·罗伊此时表现出了惊人的“镇定”和“悲伤”。他踉跄着走到船医身边,看着老师的尸体,声音带着颤抖:“怎么会……老师……这不可能……装置我检查过很多次……”他表现得如同一个因失误害死师长而悲痛欲绝的弟子。
但威廉看在眼里,只觉得无比恶心和愤怒。这个魔术师,不仅手法高超,演技更是精湛。
波洛侦探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他的西装背心,走向船长。“船长先生,”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鉴于情况的特殊性,我想,这并非一起简单的意外。我,赫尔克里·波洛,愿意协助您调查此事。”
船长大喜过望,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波洛先生!太好了!请您一定要查明真相!”
波洛点了点头,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终在瑟维·勒·罗伊和威廉·艾利斯身上略有停留。
“首先,”波洛说,“请保护好现场。其次,我需要询问今晚在场的每一位,特别是靠近舞台的各位,以及……”他看向瑟维,“勒·罗伊先生,您和您的助手。”
餐厅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临时的审讯室。灯光依旧昏黄,但气氛已从娱乐变成了肃杀。墨丘利的尸体被白布覆盖,留在舞台中央,像一个巨大的、不祥的注脚。
幻影的舞台,最终被真实的鲜血所染红。而真相,如同窗外依旧浓得化不开的迷雾,隐藏在众目睽睽之下,等待着被揭开。威廉·艾利斯知道,他卷入的,远不止是寻找兄弟那么简单了。他目睹了一场完美的谋杀,而凶手,正穿着华贵的礼服,在人群中扮演着无辜的受害者家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