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那把竹椅,竹条泛着琥珀色的光,是爷爷年轻时亲手编的。椅面的竹篾断了两根,用细铁丝捆着,却不影响坐人。椅腿有些歪斜,爷爷总说“歪着才舒服,能靠着廊柱打盹”。
夏天傍晚,爷爷就坐在上面抽旱烟,烟袋锅在竹椅扶手上磕一磕,烟灰簌簌落在地上。我放学回来,总爱挤在他旁边,竹篾硌着腿也不挪窝,听他讲年轻时跑船的事——他说这竹椅跟着他在船头熬过风浪,暴雨天就倒扣着挡雨,晴天再翻过来晒太阳,竹纹里还藏着咸腥味呢。
去年台风过后,竹椅被吹倒在墙角,一根椅腿折了半茬。爸爸想劈了当柴烧,爷爷急得直跺脚,蹲在院里修了半天:找了根枣木楔子,一点点敲进断裂处,又用麻绳缠了三圈,说“这样比新的还结实”。
现在爷爷走了,竹椅还在廊下。奶奶每天会用抹布擦一遍,竹条上的包浆被擦得发亮。有时她坐在上面择菜,竹椅“咯吱咯吱”响,像在跟她搭话。我也常坐,总觉得爷爷的体温还留在竹篾的缝隙里,风从廊下吹过,带着竹香,恍惚能听见他用烟袋锅磕扶手的声音。
有回邻居家的小孩想借去玩,奶奶摆摆手:“这椅子认生,外人坐了会晃悠。”其实我知道,她是怕竹椅再受委屈——这把歪腿的竹椅,早成了家里的念想,歪歪扭扭的,却稳稳托着一家人的回忆。
灶房墙上挂着的那只铜瓢,边缘磕了好几个豁口,瓢柄缠着圈蓝布条,是妈妈用旧了的围裙带子。铜皮被火熏得发黑,却在常年摩挲的地方透着温润的红,像块浸了油的老玉。
这瓢是姥姥给的,当年妈妈嫁过来时,姥姥从樟木箱底翻出来的,说“铜器养人,舀水做饭都实在”。那时村里没自来水,妈妈每天用它去井边打水,铜瓢撞着井壁“哐当”响,声音能传到巷口。后来安了水管,它就成了舀米、盛面的家伙,米缸里的糙米、面袋里的白面,经它一舀,簌簌落进盆里,带着股铜器特有的沉实劲儿。
前年冬天,爸爸修水管时不小心把瓢柄掰断了,妈妈没舍得扔,找了截枣木削成新柄,用铜铆钉铆在瓢上,又缠着布条防滑。现在每次蒸馒头,妈妈还会用它舀碱面,说“铜瓢准,多一分少一分都能掂量出来”。
我总爱摩挲那光滑的瓢底,能摸到细密的纹路,像妈妈手上的茧子。铜瓢挂在墙上,一晃就是三十年,灶火熏不黑它的心,岁月磨不掉它的沉,倒像个沉默的老伙计,看着锅里的蒸汽升起,听着一家人围着灶台说笑,把日子熬得有滋有味。
院角那盘石碾,碾盘边缘都磨得圆滚滚的,像块被岁月啃过的月饼。碾砣上缠着圈旧麻绳,是前年收玉米时,爷爷怕手滑特意绑的,现在麻绳浸了油,黑亮亮的,倒成了显眼的记号。
这碾子是早年间生产队分的,奶奶说,当年全村人围着它碾小米,她就是在碾盘边,听着碾砣“咕噜咕噜”转,被爷爷用半袋新碾的小米换回家当媳妇的。后来有了电动磨粉机,石碾就闲在了院角,可奶奶还是舍不得拆,说“石头认人,碾过的粮食香”。
春天磨绿豆面时,奶奶总爱用它,说机器磨的“少了点土气”。她推着碾杆慢慢走,碾砣轧过绿豆,“咯吱咯吱”响,绿莹莹的粉末顺着碾盘纹路往下淌,落在铺好的布上,像撒了层碎玉。我凑过去帮忙,奶奶就会拍我的手:“慢着点,石碾认性子,急了它就跟你较劲。”
碾盘边的石缝里,不知何时冒出丛薄荷,夏天热的时候,风一吹,凉丝丝的气儿裹着碾过的粮食香,特别舒坦。奶奶说这是石碾“养”出来的,有灵性。去年暴雨冲垮了半面院墙,石碾却稳稳当当立在那儿,碾盘上积的水,第二天就渗进了土里,连点水痕都没留。
现在它不怎么干活了,就那么静静蹲在院角,碾盘上落着层薄灰,倒像是给岁月盖了层被子。奶奶每天都要去擦一遍碾砣,说“老物件得伺候着,不然它会生闷气”。我看着阳光下石碾的影子,忽长忽短,倒像在跟着日头慢慢走,把日子碾得匀匀实实的,满是粮食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