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场边的草棚里,立着把旧木锨。木柄被磨得发亮,包浆里透着层深褐色,像浸过无数次汗水。锨头的铁皮边缘卷了刃,还留着去年麦收时被石头硌出的豁口,可爹说,这锨比新的好用,木柄握着顺手,扬场时能把麦糠扇得干干净净。
天刚放晴,晒场上就铺满了新割的谷子,金黄金黄的,像铺了层碎阳光。爹扛着那把旧木锨,踩着露水走进场院,锨头往谷堆里一插,“嚓”的一声,谷粒顺着锨面滚下来,带着股晒透了的焦香。“今天得把这些谷子翻三遍,”他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虽然刚开春,日头已经有点烈了,“正午头太阳最毒的时候,得把潮气全赶出来,不然堆着要发霉。”
我拎着小竹耙跟在后面,学着爹的样子把谷子扒散。竹耙的齿缝里还卡着去年的稻壳,挠在晒得发烫的地上,发出“沙沙”的响。爹扬着木锨,把谷子往空中一抛,阳光穿过谷粒的缝隙,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麦糠被风一吹,打着旋飘到场院边的草垛上。“你看,”他指着落在锨头的几粒谷子,“饱满的都沉在底下,空壳子才会被风吹走,做人也一样,得扎实。”
正说着,张叔推着独轮车过来了,车上装着半袋绿豆,布袋的角磨破了,绿豆顺着缝往下漏,在地上撒了串绿珠子。“你家谷子晒得早啊,”他把车往场边一停,弯腰捡起几粒绿豆,“我家的还在地里晾着呢,前几天下雨,穗子有点发潮。”
爹放下木锨,接过张叔递来的旱烟,打火机“咔哒”响了两下才点着。“早晒早利索,”他吐了口烟圈,烟圈在阳光下慢慢散开,“你家那几亩地挨着河,潮气重,得趁这几天大太阳多晒两天,不然脱粒时费劲。”张叔蹲在谷堆边,捏起把谷子搓了搓,谷壳簌簌往下掉,露出青绿色的米粒。“你这谷子种得匀,颗粒都差不多大,”他咂咂嘴,“去年你给我的那袋谷种真管用,比我自己留的强多了。”
爹笑了,烟杆往鞋底上磕了磕:“那是我挑了半宿的,专拣颗粒大的留。你要是不嫌弃,等打完场,我再给你筛一袋子。”张叔赶紧摆手:“可别,去年的还没谢你呢。要不这样,等我家绿豆晒干了,给你装一筐,你娘熬粥爱放这个。”
两人正说着,二丫挎着篮子跑来了,篮子里装着两个白面馒头,上面还冒着热气。“俺娘让俺给叔送点干粮,”她把篮子往石碾子上一放,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爹扬场的样子,“叔,俺能试试不?”
爹把木锨递给她,木柄比她胳膊还粗,她攥着锨把,脸憋得通红,才勉强把锨头插进谷堆。刚要往上扬,脚下一滑,差点摔在谷堆里,引得爹和张叔都笑了。“这活儿看着简单,得用巧劲,”爹扶着她的胳膊,教她把锨头微微倾斜,“顺着风势往斜上方扬,力气大了没用,得让风帮着干活。”
二丫试了两次,谷粒扬得忽高忽低,麦糠也没扇出去多少,倒是把自己弄得满头满脸都是谷壳。她抹了把脸,鼻尖沾着片谷皮,像只花脸猫,逗得我直笑。“还是让俺爹来,”她把木锨还给爹,拿起个馒头啃起来,“这木锨太沉了,比俺家挑水的扁担还沉。”
爹接过木锨,手腕轻轻一抖,谷粒就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在空中划出道弧线,饱满的落在场中间,空壳全被风吹到场边。“这锨跟着我快十年了,”他摸着锨头的豁口,“当年你爷送我的,说‘农具得养,你对它好,它就给你出力’。你看这木柄,我每年都用桐油擦两遍,所以才这么亮堂。”
日头爬到头顶时,谷子已经翻了两遍,晒得滚烫,踩上去像踩着块暖烘烘的棉絮。张叔推着绿豆回家了,临走时说傍晚再来帮忙,爹应着,把木锨靠在草棚的柱子上,锨头朝上,在阳光下闪着哑光。我坐在草堆上,看着那把旧木锨,忽然觉得它像个沉默的老伙计,陪着爹在晒场上走了无数个来回,把春天的谷子、夏天的麦子、秋天的豆子,都晒成了能填进粮仓的踏实。
二丫啃完馒头,用篮子装了满满一篮谷粒,说要回家喂她家的老母鸡。“俺娘说,吃新谷子下的蛋,蛋黄特别黄,”她拎着篮子往场院外走,脚步轻快,谷粒在篮子里“哗啦哗啦”响,“等母鸡下了蛋,俺给你送两个!”
爹又拿起木锨,开始翻第三遍谷子。锨头插进谷堆的声音,谷粒滚动的声音,风穿过草棚的声音,混在一起,像支只有晒场才懂的歌。我躺在草堆上,看天上的云慢慢飘,闻着谷子里混着阳光的香味,心里觉得安稳极了——就像这把旧木锨,虽然有豁口,却总能把日子扬得干干净净,满满当当。
院墙根的阴影里,立着几个竹筐。是前几年镇上的篾匠来村里时编的,竹条泛着浅黄,边缘被磨得光滑,带着股淡淡的竹香。最大的那个筐子裂了道缝,娘用细铁丝拧了两道,说还能装红薯,丢了可惜。
清晨的露水打湿了筐底,我蹲在旁边数竹条,横七竖八的纹路像张网。爹从地里回来,扛着半捆刚割的艾草,往最大的筐里一塞,艾草的清香混着竹篾的味,漫了满院。“这筐子虽破,装艾草正合适,”他拍了拍筐沿,竹条发出“咯吱”的轻响,“等晒干了,搓成艾条,冬天烧着能驱寒。”
娘端着木盆出来涮衣裳,看见筐角堆着的野栗子,伸手捡了几个:“前儿你姐送来的栗子,得装在小筐里晾着,不然要发霉。”她踮脚够过一个圆底小筐,筐沿编着圈花纹,是篾匠特意给小姑娘编的样式,当年我总把它当帽子戴。
“这小筐留着给小囡装花吧,”娘用围裙擦了擦筐上的灰,“昨儿见后坡开了不少野菊,摘些回来插着,屋里也亮堂。”我应着,心里却想着用它装石子——前几天在河边捡了些带花纹的鹅卵石,正愁没地方放。
晌午日头烈,竹筐被晒得发烫。邻家的狗趴在筐子旁边打盹,把半块阴凉都占了。我挪了挪小筐,想让它也晒晒,刚碰到筐柄,就见几只蚂蚁顺着竹条往上爬,扛着比身子大的虫尸,急急忙忙往筐底的缝隙里钻。原来这破筐子还是蚂蚁的家,我没再动,蹲在旁边看它们搬家,看了好一阵子。
傍晚收工,爹把晒好的艾草往筐外挪,突然“咦”了一声,从筐角摸出个红布包。打开一看,是几颗裹着糖纸的水果糖,玻璃纸在昏光里闪着亮。“这是过年时你藏的吧?”爹笑着递给我,“竹筐倒成了你的百宝箱。”我摸着糖纸,想起当时怕被弟弟抢,偷偷塞进去就忘了,没想到被这旧筐子好好收了这么久。
娘把装栗子的小筐摆到窗台上,栗子的褐色外壳映着竹编的花纹,倒像幅画。我把那几颗糖放进小筐,又捡了块最圆的鹅卵石压在上面。夜风穿过竹筐的缝隙,“呜呜”地响,像筐子在跟我说着话,说它装过的艾草、栗子,说它藏过的糖,说它见过的日头和露水。原来这不起眼的旧物件,装着的都是日子里的细碎念想,沉甸甸的,和竹条一样,看着普通,却结实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