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角的柴火堆得像座小山,有粗的梧桐枝,细的松针捆,还有劈得方方正正的栗木,都是爹从后山捡来或劈好的。最底下的柴已经晒得发黑,上面的却还带着树皮的青,新旧叠在一起,像码着一摞摞的日子。
奶奶总爱坐在柴火堆旁择菜,竹篮放在腿上,时不时伸手抽根细柴,扔进脚边的小火炉。火苗“噌”地窜起来,舔着炉上的药罐,把她的影子投在柴堆上,忽明忽暗的。“这栗木耐烧,炖药最好,火稳得很。”她边说边用火钳拨弄炉里的柴,火星溅到柴堆边缘,很快就灭了——干柴虽易燃,却被码得严实,一点火星伤不了根基。
我小时候总爱往柴堆里钻,把自己埋在松针捆中间,闻着松脂的清香打盹。爹见了从不骂,只是说:“别往深处爬,里面有虫。”他说得没错,有次真摸到只甲虫,硬壳发亮,吓得我连滚带爬钻出来,松针落了满身,惹得奶奶笑个不停。
雨天柴堆会“出汗”,表层的柴吸了潮气,摸上去润润的。娘就用塑料布把顶子盖起来,只留底部通风,“得让底下的干柴能喘气,不然捂久了会发霉。”她边盖边教我认柴:“你看这梧桐枝,烧起来火苗旺,适合炒菜;松针捆火软,烘红薯正好;栗木呢,就留着天冷时烧炕,能热一整夜。”
深秋时,爹会把柴堆重新码一遍,把潮的挪到上面晒,干的垫在底下。他踩着木凳往上摞柴,裤脚沾着的松针像插了把小扇子。“柴得码紧实了,不然冬天刮风会吹散。”他边码边说,“过日子也一样,得把根基扎牢,风再大也不怕。”
现在每次做饭,我都去柴堆抽柴。手指划过粗粝的树皮,能摸到岁月的纹路。最底下那根栗木,被虫蛀了个小洞,却依旧硬实,爹说“虫蛀过的柴更干燥,烧起来没烟”。火塘里的柴“噼啪”燃烧时,我总想起爹码柴的样子,想起奶奶坐在柴堆旁的身影,觉得这柴火堆不只是烧火的料,更是家的靠山——有它在,灶膛就不会冷,日子就有暖烘烘的底气。
廊下的竹摇椅是爷爷留下的,竹片被磨得发亮,像裹了层琥珀。椅面有些地方松了,坐下时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老物件在哼小曲。
夏天的午后,阳光透过葡萄藤的缝隙洒下来,在摇椅上织出碎金似的光斑。奶奶总爱躺在上面打盹,手里摇着蒲扇,扇面破了个洞,却摇得依旧起劲。“这摇椅比沙发得劲,透风。”她闭着眼说,竹片贴着后背,凉丝丝的,比冰窖还舒坦。
我小时候总抢着坐,爷爷就把我抱到他腿上,摇椅“咯吱”得更欢了。他的胡茬扎得我脖子痒,嘴里哼着跑调的戏文,摇椅晃啊晃,把阳光晃成了流动的河。有次我睡着了,从椅子上滚下来,爷爷眼疾手快捞住我,自己却差点摔下去,竹摇椅“哐当”一声歪在一边,吓得奶奶举着蒲扇就过来打他:“老东西,就不能慢点!”
后来爷爷走了,摇椅还在廊下。风吹过葡萄藤,叶子“沙沙”响,像在跟摇椅说话。去年夏天暴雨,廊下漏雨,摇椅被泡得发涨,竹片之间的缝隙里长出了青苔。爹翻出砂纸,蹲在廊下磨了一下午,把青苔磨掉,又用桐油刷了一遍,摇椅倒比从前更亮堂了。
“老物件就得常伺候着。”爹擦着手上的油说,“你看这竹片,越磨越韧,就像人,经点事才站得稳。”他坐在摇椅上试了试,“咯吱”声比从前沉了些,像老人的咳嗽。
今年入夏,我总爱傍晚坐在摇椅上。葡萄藤爬到了椅背上,结着青溜溜的小果子,碰一下就掉。摇椅晃着晃着,能看见天边的晚霞,红得像爷爷喝的酒。有回碰着隔壁的张大爷,他拄着拐杖站在廊下看了半天,叹口气:“这摇椅,比我岁数都大吧?你们家可是把老念想都留住了。”
前几天给摇椅上油,发现椅腿内侧刻着个小小的“寿”字,是爷爷年轻时刻的。竹片的纹路把字填得半满,倒像长在里面的。我摸着那个字,摇椅又“咯吱”响了一声,恍惚间觉得爷爷还坐在旁边,胡茬扎着我的脖子,戏文唱得跑了调,而夕阳正慢慢滑过葡萄藤,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夜里起风时,摇椅会被吹得轻轻晃,竹片碰在一起,发出“哒哒”的声,像在跟月亮打招呼。爹说这是老物件在透气,得让它透透,不然会闷坏的。我想也是,就像人心里的念想,总得时不时拿出来晒晒,才不会发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