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的冬日,一旦下起雪来,便有种绵里藏针的冷。寒气无孔不入,顺着门窗缝隙钻进屋里,连烧得旺旺的炭火盆似乎也只能堪堪守住方寸之地的温暖。
这一日,大雪初霁,庭院里积了厚厚一层白。吕布从军营巡视归来,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踏入后宅,那股由女人、孩子和炭火共同营造的、略显沉闷的暖意扑面而来,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却也感到一丝难以融入的隔阂。
严氏正带着吕玲绮在翻看一些旧年的织物样子,商量着添置新衣;貂蝉抱着吕英,轻声哼着听不清词的小调;董白则坐在窗边,安静地看着乳母怀中的吕姝摆弄一个布偶;大小乔挨在一起,低声说着吴语,大概是思念江南的湿冷,不适应这北地的干寒。小乔的孕肚已颇为明显,依偎在姐姐身边,眉眼间带着一丝倦怠。
见到吕布进来,众人纷纷起身见礼。吕布摆了摆手,目光在她们脸上扫过,最后落在那个因为怀孕而更显柔弱的小乔身上,又瞥见蔡琰官署方向依旧亮着的灯火,心中忽然一动。
“这天气,阴冷入骨。”吕布开口,声音在温暖的内室里显得有些突兀,“光烤火也没甚趣味。”
众女都望向他,不知其意。
吕布没多解释,转头对身后的亲卫队长吩咐了几句。亲卫队长领命,一脸困惑地快步离去。
不过半个时辰,就在这后宅主厅的中央,一个造型奇特的红泥小火炉被抬了进来,炉内炭火正红。紧接着,几名仆役抬来一张中间被掏空、放置了同样材质小锅的矮桌,锅里翻滚着奶白色的浓汤,散发出一种混合着骨肉香醇与些许辛辣药草气息的独特味道。旁边还有几个木架,层层叠叠放着薄如蝉翼的肉片(猪肉、羊肉),以及洗净的菘菜(白菜)、冬葵、一些耐煮的菌菇和切块的豆腐。
“这是……”严氏作为主母,率先发出疑问。连见识最广的她也从未见过这等吃法。
“军中有时天寒地冻,便想些法子驱寒。”吕布言简意赅,率先在主位坐下,“都坐吧,自己动手,将肉片放入锅中,烫熟了便捞起蘸料吃,暖和。”
他示范着夹起一片羊肉,在翻滚的汤中涮了涮,待肉色变白便捞出,在旁边一碟看似是捣碎的蒜泥、豉汁和醋混合的酱料里一蘸,送入口中。动作算不上优雅,却带着一股武人的利落。
众女面面相觑,既感新奇,又有些无所适从。这吃法,未免太过……不拘小节了。
还是年纪最小的吕玲绮最先忍不住好奇,学着父亲的样子,夹起一片肉,小心翼翼地涮了烫,放入口中,随即眼睛一亮:“唔!好吃!热乎乎的!”
见吕布和吕玲绮都动了,严氏这才示意众人入座。貂蝉温柔地笑了笑,也尝试起来。董白迟疑了一下,见乳母怀中的吕姝也好奇地看着咕嘟冒泡的锅子,终究还是坐下了。大小乔彼此看了一眼,也带着几分江南女子特有的矜持,挪步上前。
起初,气氛还有些拘谨。但很快,这种围炉共食、亲手操作的乐趣,以及火锅带来的实实在在的暖意,便驱散了那份生疏。
肉片在滚汤中瞬间蜷缩变色,蔬菜吸饱了汤汁变得软糯鲜甜。蘸料虽然简单,却恰到好处地激发了食材的本味。就连一开始最放不开的大小乔,也在几口热食下肚后,脸颊泛起了红晕,眉眼舒展开来。
“夫君,这汤底……好奇特,似乎有茱萸之辛,却又不止。”大乔细品之后,轻声问道。
“嗯,放了些许驱寒的药材,还有军中弄来的胡椒。”吕布随口答道。他注意到,连一向清冷的董白,也默默吃了不少菘菜和豆腐。
小乔抚着肚子,感受着胃里的暖意,脸上的倦容都淡了几分,轻声对吕布道:“夫君,此法甚好,妾身觉得身子都暖和了许多。”
吕布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但眼神柔和了些许。
厅内气氛渐暖,食物的香气与炭火气混合,伴随着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吕玲绮偶尔兴奋的点评,竟有了几分寻常人家的烟火气。
酒足饭饱,仆役们撤下残局,换上热茶。众人都觉得浑身暖洋洋的,懒怠动弹。窗外天色已暗,雪光映照下,庭院一片静谧的皎洁。
这时,吕布的目光投向一直安静坐在稍远处、并未过多参与交谈,只是浅尝辄止的蔡琰。
“文姬。”他唤道。
蔡琰抬眼望来。
“听闻你琴艺乃蔡中郎亲传,尤擅其《蔡氏五弄》。今日难得闲暇,雪景亦佳,可否奏上一曲,以助雅兴?”吕布的语气很平静,不像请求,倒像是理所当然的安排。
众女闻言,目光都聚焦在蔡琰身上。严氏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貂蝉是纯粹的欣赏,董白依旧没什么表情,大小乔则露出了明显的期待之色——她们出身江南士族,对音律本就喜爱。
蔡琰微微一怔,对上吕布的目光,那目光深处似乎有别样的意味。她沉默片刻,起身盈盈一礼:“将军有命,琰敢不从。”
很快,一张七弦琴被安置在厅堂一侧。蔡琰净手焚香,于琴前端坐。灯火映照着她的侧脸,沉静而专注。
她纤指轻抚琴弦,并未立刻开始,而是闭目凝神片刻。当她再次睁开眼时,整个人的气质仿佛与那古琴融为一体。
“铮——”
第一个音符跳出,清越如玉石相击,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心神。她弹奏的正是其父蔡邕的名曲《游春》。虽值严冬,但琴音流淌而出,却仿佛带着盎然春意。指尖在弦上勾、挑、抹、拂,时如溪水潺潺,欢快明亮;时如莺啼燕语,婉转清脆;时又如春风拂过原野,带来万物复苏的生机与希望。
这充满生命力的乐音,与窗外皑皑白雪形成了奇妙的对比与和谐。连不通音律的吕布,也觉得那琴声入耳,心中因军务政务而产生的些许烦躁,竟被悄然抚平。他看着那个沉浸于音律世界的女子,灯光下她的轮廓柔和了许多,那份因才华而生的光芒,在此刻显得格外动人。
大小乔听得如痴如醉,她们自幼习琴,深知此曲难度与其中韵味,蔡琰的演绎,已得其中三昧,甚至因其独特的阅历,更添了几分深沉。貂蝉也微微颔首,目露欣赏。连严氏也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静静聆听。
一曲既终,余音绕梁,厅内一片寂静。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大乔忍不住轻声赞叹,看向蔡琰的目光充满了敬佩,“蔡大家琴艺,果真名不虚传。”
小乔也连连点头:“听得此曲,仿佛置身江南春日,连这北地的严寒都忘却了几分。”
蔡琰双手轻轻按在弦上,止住余音,这才抬眼,对上吕布的目光,微微颔首:“献丑了。”
吕布看着她,忽然问道:“此等雅乐,若能佐以方才那般暖锅,于风雪交加之夜,邀三五知己,围炉共赏,岂非人间乐事?”
这话问得突兀,将阳春白雪的琴音与下里巴人的火锅联系在一起,实在有些……不伦不类。众女都有些愕然。
蔡琰却并未露出鄙夷或不解之色,她沉吟片刻,竟缓缓点头:“将军此言,别有一番意趣。雅俗之间,本无绝对界限。音律可悦心,美食可暖身。若心境相合,纵是市井之物,亦能品出雅意;若心境不合,纵是仙音妙乐,亦如对牛弹琴。”
她这话,既回应了吕布,也隐隐点出了某种处世之道。吕布眼中闪过一丝激赏。
“不错。”吕布颔首,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又落回那已经熄灭的火锅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仿佛在审视一件新式兵器。
“这火锅,制法简单,用料寻常,无非是汤底和切肉的功夫。然其胜在新奇,胜在这围炉共食的热闹,更胜在这冬日里实实在在的暖意。”他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声响,如同战鼓前奏。
“你们觉得,若在洛阳、长安,乃至邺城、许都,开上几家专营此物的食肆,名曰……‘吕氏暖锅’,设定标准,统一汤底配方、蘸料和肉品切割之法,然后允许各地商人缴纳一定的加盟费用,学习此法,挂我‘吕氏’招牌开店经营。此举,可行否?”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就连严氏也愣住了,她掌管内宅,却从未想过将军会突然将目光投向商贾之事。董白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貂蝉若有所思,大小乔更是面面相觑,她们出身世家,商贾乃是末业,将军怎会……
唯有蔡琰,在最初的错愕之后,眼眸中迅速闪过一抹了然与深思。她立刻明白了吕布的意图。
这不只是赚钱!
“将军此策,妙极。”蔡琰清越的声音响起,打破了短暂的沉寂,她看向吕布,目光中带着分析与赞同,“其一,可获巨利。加盟费用,后续或可抽成,此为明面上的财源。其二,可控物资。‘吕氏暖锅’需用大量肉食、菜蔬乃至胡椒等香料,其采购、运输,便可与我们的盐、皂渠道并网,进一步掌控商贸网络。其三,可收集情报。食肆汇聚三教九流,乃是消息集散之地,其掌柜、伙计若安排得当,便是遍布各地的耳目。其四……”
她顿了顿,看了一眼吕布,见他没有阻止,便继续道:“其四,可扬名。‘吕氏’二字,随着暖锅的热气,飘入各地显贵富户之家,潜移默化,其意义,不亚于千军万马的宣传。”
吕布听着,嘴角勾起一丝满意的弧度。这就是蔡琰,总能瞬间洞悉他策略背后的多重意图。
“只是……”严氏忍不住开口,带着顾虑,“将军,士农工商,商为末业。您以将军之尊,行商贾之事,恐惹人非议,有损威名……”
吕布嗤笑一声,浑不在意:“威名?威名是打出来的,不是守出来的。乱世之中,能活下来、能强盛起来的手段,就是好手段。袁本初倒是讲究名士风度,如今不也被经济和流言搅得焦头烂额?曹操还盗过墓呢,谁又敢小觑他?”
他看向蔡琰:“文姬,你觉得,此事交由李肃去办,如何?”
蔡琰略一思忖,点头道:“李肃长于经营,心思缜密,又负责盐皂及经济战事宜,由他总揽,确是最佳人选。可令其先于洛阳、长安试营两家直营店,打出名声,立下规矩,再行加盟之事。”
“好!”吕布一拍案几,定了下来,“明日我便修书与李肃,让他着手办理此事。”
一场突如其来的家宴,一碗驱寒的暖锅,一曲清越的琴音,最终竟引向了这样一个关乎商业布局与情报网络拓展的重大决策。
众女看着侃侃而谈的吕布与蔡琰,心中滋味复杂。她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位内政主持在将军心中的分量,已远远超出了后宅的范畴。她与他,在精神层面和事业层面,有着她们难以企及的默契与共鸣。
窗外,雪又开始悄然飘落,覆盖了旧迹,也孕育着新的生机。而这“吕氏暖锅”的热气,似乎即将冲出这宛城的将军府,带着它的暖意、它的新奇,以及隐藏在其后的商业触角与情报网络,悄然吹向这乱世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