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关于未来产业基金的匿名材料,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特定的圈层里漾开了圈圈涟漪。虽然大众舆论已被引导向理性讨论,但在省级机关内部、在一些关键部门负责人的案头,这份材料却被悄然传阅。
材料内容看似客观,罗列了国内外政府主导型风险投资失败的数个案例,重点强调了国有资产流失的风险、决策链条过长可能导致的效率低下,以及“外行领导内行”的专业壁垒。其核心论调,直指秦宇轩构想中最为外界所疑虑的几点,并且引用了不少“内部人士”的担忧,字里行间暗示秦省长此举或有“追求政策轰动效应”、“脱离省情”之嫌。
这股暗流,并未直接冲击到秦宇轩的日常办公,却实实在在地影响着政策推进的微观环境。方文谦敏锐地察觉到,一些厅局在对接省政府关于基金筹建的调研需求时,态度变得更为“严谨”和“审慎”,提交报告的速度明显放缓,字斟句酌,生怕担责。甚至在一次部门协调会上,一位素来以敢言着称的发改委副主任,在发言时也绕开了基金的具体模式,大谈特谈夯实本土企业创新基础的重要性。
这是一种无声的抵抗,一种用程序和“谨慎”包装起来的消极执行。
秦宇轩对此心知肚明。他并没有急于召开会议统一思想,也没有对任何部门施加压力。他知道,在这种层面,高压手段往往适得其反。他选择了更耐心、也更费力的方式——逐个沟通,深入交流。
他利用周末和晚上的时间,分别约谈了几位关键部门的负责人,有的是在经济领域深耕多年的老资格,有的是拥有博士学位的技术型官员。他没有一上来就谈基金方案,而是先从对方负责的领域切入,倾听他们对陕东产业升级、科技创新的真实想法和遇到的瓶颈。
在与那位发改委副主任的谈话中,秦宇轩坦诚道:“王主任,你在发改系统工作二十年,对全省产业情况如数家珍。你担心的风险,我完全理解。我们设计这个基金,不是要去取代现有的科技投入,更不是撒胡椒面,恰恰是要解决那些市场不愿意投、但战略意义重大的‘卡脖子’环节。它的运作,必须依靠你们这些专业干部的把关。”
他展现出充分的尊重和倾听姿态,逐渐消解着对方的抵触情绪。谈话最后,那位王主任虽然仍未明确表态支持,但态度明显软化,表示会组织精干力量,认真研究基金落地的具体细则。
另一方面,李政的“调研”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他走访了几所重点高校和科研院所,与老专家、学科带头人座谈,强调“立足现有产业基础进行技术攻关”、“将有限的研发经费用在刀刃上”。他的讲话被精心整理后,通过一些内部渠道散发,其“稳健务实”的形象与秦宇轩的“锐意冒险”形成了有意无意的对比。
省委大楼里,两种发展理念的碰撞,虽无硝烟,却已弥漫在空气之中。支持秦宇轩的年轻干部,觉得李政的做法过于保守,会错失产业变革的机遇;而倾向于李政的官员,则认为秦宇轩的方案过于理想化,脱离了陕东工业结构偏重的现实。
宋书记稳坐中枢,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切。他偶尔会在小范围会议上,提醒要注意“两种倾向”,既要防止因循守旧,也要反对盲目冒进,试图在两者之间寻找平衡点。但这种平衡,本身就需要极高的政治智慧,也往往意味着进程的放缓。
家庭的温暖,依然是秦宇轩最重要的慰藉。苏晓棠的写生计划成行了,她带回来几张山水小品,笔触虽还稚嫩,但画面里充满了生机。她兴致勃勃地向秦宇轩讲述山间的见闻,哪位老画家如何调色,哪位同伴讲了什么趣事。秦宇轩放下手头的文件,认真地看着画,听着妻子的分享,偶尔给出真诚的赞美。他发现,当苏晓棠将注意力转移到艺术和生活上后,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焕然一新,连带着家里的氛围也轻松明媚了许多。
这天夜里,秦宇轩站在书房窗前,望着远处零星的灯火。匿名材料的来源,他让方文谦留意,但并未大张旗鼓追查。他明白,揪出具体的操盘手意义不大,这是理念之争必然伴随的副产品。关键在于,他必须用更完善的方案、更广泛的共识、以及或许是不远的将来可见的初步成效,来证明这条路的方向是正确的。
他回身,目光再次落在苏晓棠那幅墨荷上。荷茎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在这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淤泥中,他更需要这份定力与坚持。
第二天,他给方文谦下达了一个新的指示:“联系一下国内在硬科技投资领域最顶尖的三家市场化机构,以省政府的名义,发一份非正式的咨询函,邀请他们的核心团队,为我们未来的基金设计方案提供专业建议。记住,姿态要谦逊,我们要借他山之石。”
他决定,引入更高水平的外部智慧,既是为了完善方案,也是为了打破内部某些固有的思维壁垒,让这场关于未来的讨论,站在更开阔的视野上。这场无声的硝烟,他必须用更宏大的格局和更扎实的工作去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