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轩的内室，烛火被重新点亮，驱散了一角黑暗，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气与凝重。
林婉儿将楚留香小心地安置在床榻上，他的脸色在烛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唇色泛着不祥的乌青，那只中毒的手臂更是肿胀发黑，阴寒的毒气正沿着经脉缓缓蔓延。
“别运功！”林婉儿按住他试图自行逼毒的另一只手，语气急促而严厉，“乌嬷嬷的‘玄阴掌’歹毒无比，混合了西域奇毒‘附骨之蛆’，妄动内力只会加速毒性侵蚀心脉！”
楚留香只觉得浑身冰冷，如同坠入冰窖，意识因毒素而有些模糊，但林婉儿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和她话语中的急切，却奇异地让他保持着一丝清明。他看着她，汗水浸湿了她的鬓发，几缕乌丝贴在光洁的额角，那双总是清冷自持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与……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决绝。
“放心……还死不了……”他试图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却引得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出的血沫都带着黑色。
林婉儿不再多言，眼神一凝。她将他扶起，盘膝坐于他身后，双手抵住他背心要穴。下一刻，一股迥异于中原内力的、冰冷而磅礴的力量，如同涓涓细流，又似汹涌暗潮，缓缓渡入楚留香的体内。
那不是人类修炼出的真气，更阴柔，更古老，带着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妖异而纯粹的气息。
楚留香身体猛地一颤。那股力量进入他经脉的瞬间，并未横冲直撞，而是极其精准地寻找到那肆虐的阴寒毒气，如同冰雪遇上烈阳，开始一点点地将其包裹、消融、逼退。过程极其痛苦，如同刮骨疗毒，冰冷的妖力与阴寒的毒质在他体内激烈交锋，撕裂般的痛楚让他额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湿透了重衣。
但他咬紧牙关，一声未吭。
林婉儿紧闭双眼，全力催动着本源妖力。她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仿佛所有的血色都被抽走，唯有那精致的五官在烛光下勾勒出惊心动魄的轮廓。渐渐地，一丝极淡、却无法忽视的金色流光，开始在她周身萦绕，尤其是她紧闭的眼睫之下，那抹金色越来越明显。
不知过了多久，楚留香猛地喷出一口乌黑的毒血，胸口的窒闷感瞬间减轻大半，手臂的肿胀也开始消退，虽然依旧虚弱，但那致命的阴寒之力已被驱除殆尽。
林婉儿收回手，身体晃了一下，几乎脱力地向后倒去。
楚留香强忍着重伤后的虚弱，及时转身，伸手扶住了她下滑的肩膀。入手处，她的身体冰凉，带着一种非人的细腻触感，那萦绕在她周身的淡金流光尚未完全散去，让她看起来如同月下即将消散的精魅，美丽而脆弱。
两人靠得极近，呼吸可闻。楚留香能清晰地看到她长睫上细微的颤动，以及那睫毛根部尚未褪尽的一抹惊心动魄的金色。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两人粗重不均的喘息声，以及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响。
楚留香的目光紧紧锁住她眼底那抹异色，心中的疑问终于冲口而出，声音因虚弱而沙哑：“你的眼睛……那金光……到底是什么？”
林婉儿靠在他怀中，没有立刻挣脱。她抬起眼帘，那双眸子此刻如同浸染了夕阳余晖的深潭，瑰丽而神秘。她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纯粹的探究与担忧，却没有恐惧与厌恶。
长时间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最终，她似乎下定了决心，轻轻推开了他的扶持，独自坐直了身体，与他拉开了一点距离。这个动作，带着一种仪式般的郑重。
她微微垂下头，声音很轻，却清晰地敲打在楚留香的心上：“我……并非凡人。”
楚留香静静地看着她，没有打断。
“我乃天地灵气所钟，草木精魄所化……世人通常称我们为——妖。”她抬起头，彻底迎上他的目光，眼底的金色似乎因为她的坦诚而流转得更明显了些，“画皮妖，擅变幻，通幻术，亦可……食人精气以增修为。”
最后一句，她说得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自嘲般的冷意，仿佛在等待着他的审判。
楚留香怔住了。尽管心中早有诸多猜测，但亲耳听到“妖”这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所带来的冲击依旧是巨大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是千百年来根植于人心的观念。
他看着眼前这张清丽绝俗的脸庞，想起她平日里的冰雪聪明，想起她陷入幻境时的坚韧不屈，想起她方才不顾自身损耗、全力为他逼毒时的担忧决绝，更想起她毫不犹豫挡在他身前，眼底金芒流转的惊鸿一瞥……
恐惧吗？或许有一丝源于未知的警惕。但厌恶？排斥？他心中竟生不出半分。
他想起的是她的温度，她的气息，她一次次在危机中与他并肩，甚至不惜暴露自身也要护他周全。
“所以，”楚留香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你来到桃花堡，变幻成林婉儿的模样，是为了……食人精气？”
林婉儿摇了摇头，唇角那抹自嘲的弧度更深了：“若我说，我从未主动害过人，甚至厌恶那种方式，香帅可信？”
她顿了顿，不等他回答，继续道：“我化形不易，游历人间，不过是想寻一个答案，寻一件……本属于我的东西。变幻形貌，不过是为了方便行走，躲避一些……如乌嬷嬷、无花那般，对我们这类存在心怀叵测之人。”
她的目光坦荡而清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楚留香沉默了许久久。烛火将他二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交织在一起，仿佛也陷入了某种挣扎。
最终，他轻轻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不是带着恐惧的试探，而是带着一种确认般的温柔，用指尖，轻轻拂开了她额前被汗水粘住的一缕湿发。
他的指尖温热，与她冰凉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
林婉儿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躲闪，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我信。”楚留香看着她，目光深邃如夜海，里面没有惊惧，没有鄙夷，只有一种了然与……更加复杂难辨的情绪，“我相信挡在我身前的你，相信耗尽力气救我的你，是真的。”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他一贯的、仿佛能化解一切桎梏的慵懒与坚定：“至于你是人是妖……于我楚留香而言，又有何区别？”
林婉儿彻底愣住了。她预想了无数种他得知真相后的反应，惊骇，驱逐，甚至拔刀相向……唯独没有料到，会是这般平静的接纳。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暖流猛地冲撞着她的心扉，冰封了不知多少年的心湖，仿佛在这一刻，被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凿开了一道裂缝。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眼眶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
然而，就在这情感即将决堤的瞬间，窗外，极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如同夜枭般的啼叫，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两人同时神色一凛，刚刚缓和些许的气氛瞬间再次紧绷。
乌嬷嬷和无花……绝不会给他们太多喘息的时间。
楚留香看着林婉儿瞬间恢复清明的眼神，和她眼底那抹因妖力消耗过度而未能完全敛去的金色，心中明白，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因这身份的揭露，踏入了一片全新的、未知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