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漂泊,岁月不知年。花无缺带着小鱼儿与那柄沉寂的琵琶,踏遍了数十座传闻中的仙岛灵屿。有的岛屿瘴气弥漫,毒虫遍布;有的只是海市蜃楼,转眼成空;有的虽有遗民,却对那灵韵尽失的琵琶摇头叹息。
希望如同风中的残烛,一次次被点燃,又一次次被无情地吹灭。花无缺的容颜依旧俊美,眉宇间却沉淀了风霜与挥之不去的沉郁。小鱼儿的伤势早已痊愈,虽武功不复往日,但那跳脱的性子恢复了几分,只是看着兄长日复一日地对着琵琶低语,那份活泼也便蒙上了一层阴影。
就在连小鱼儿都几乎要放弃,劝说兄长另觅一处安宁之地了此残生时,他们在一场罕见的风暴后,被海浪冲上了一座地图上从未标注的岛屿。
此岛与别处截然不同。岛上灵气氤氲,奇花异草遍地,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心旷神怡的清香。岛中央有一口不过丈许方圆的泉眼,泉水并非清澈,而是呈现出一种温润的乳白色,散发着柔和而磅礴的生命气息。泉眼旁,生长着一株形态奇古的玉树,枝叶如同碧玉雕成,散发着与花月影本体相似的灵韵。
一位鹤发童颜、自称“守泉人”的老者接待了他们。他只看了一眼花无缺怀中紧抱的琵琶,便了然地点了点头。
“灵核破碎,本源枯竭,神魂将散。”老者声音苍老而平和,“寻常之法,确已回天乏术。”
花无缺的心瞬间沉入谷底,连最后一丝侥幸也即将湮灭。
然而,老者话锋一转,指向那口乳白色的泉眼:“此乃‘蕴神泉’,乃天地初开时一缕生机所化,温养神魂有奇效。辅以这‘养魂木’之心……”他指向那株玉树,“或可为其重聚灵识,再塑灵基。”
希望之光再次燃起,却伴随着苛刻的条件。
“然,此过程凶险异常,需以至亲至爱之心头精血为引,每日滴入泉中,与养魂木心一同温养,不可有一日间断。”老者神色凝重,“且耗时极长,或许十年,或许百年……更需引血之人意志坚定,心无杂念,若中途力竭而亡,或心神动摇,则前功尽弃,灵识将彻底湮灭。”
以心头精血为引!十年!百年!
小鱼儿闻言脸色大变,急声道:“老头!这岂不是要耗死我大哥!不行!”
花无缺却抬手阻止了他。他低头看着怀中沉寂的琵琶,眼前闪过她挡劫时决绝的身影,耳边回响着她虚弱的声音。百年又如何?身死道消又如何?
“我愿意。”他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任何犹豫。
“大哥!”小鱼儿红了眼眶。
花无缺对他微微摇头,露出一抹极淡却释然的笑容:“这是我欠她的。也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
他转向老者,深深一揖:“请前辈成全。”
守泉人看着他眼中那不容动摇的决意,终是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于是,在这座与世隔绝的海外孤岛上,花无缺开始了漫长而孤独的守候。
他亲手在蕴神泉旁搭建了一座简陋的木屋。每日晨曦初露,他便来到泉边,以玉匕刺破心口,将三滴蕴含着自身生命本源与无尽思念的殷红精血,滴入乳白色的泉水中。鲜血落入泉水,并不扩散,反而如同有生命般,包裹着养魂木心的一小片碎屑,缓缓沉入泉底,滋养着那被安置在泉眼最核心处的玉石琵琶。
起初,这个过程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剧痛与生命的流逝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的脸色日渐苍白,身形日渐消瘦,唯有那双眼睛,始终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不灭的信念。
小鱼儿留了下来,陪着他。他负责打理日常,捕捉鱼虾,采集野果,看着兄长日复一日地损耗自身,却无法劝阻,只能将担忧与心疼压在心底。
春去秋来,花开花落。岛上的岁月静谧得仿佛凝固。花无缺除了每日取血温养,其余时间便是坐在泉边,对着那沉寂的琵琶,诉说着过往,描绘着未来。有时是江湖轶闻,有时是儿时琐事,有时只是重复着她的名字。
“月影,今日海上的朝霞很美,像你化形时的灵光。”
“月影,小鱼儿又捉弄岛上的灵猴了,还是那般顽劣。”
“月影,我已经……快要记不清你在我耳边说话的声音了……”
他的声音始终温柔,带着无尽的眷恋与等待。那琵琶始终毫无动静,如同沉睡。
十年……二十年……
花无缺的鬓角,悄然染上了几缕霜白。持续损耗的心头精血,便是移花接玉的玄妙也无法完全弥补。但他的脊梁依旧挺直,每日走向蕴神泉的脚步,依旧坚定。
直到第三十年的一个夜晚。
月华如水,洒满孤岛,蕴神泉乳白色的泉水在月光下荡漾着梦幻般的光泽。花无缺如同过去的无数个夜晚一样,坐在泉边,指尖虚抚着泉水,感受着其中那微乎其微、却始终未曾断绝的灵韵联系。
“……月影,今日是中秋了。”他望着天边那轮圆满的银盘,声音带着经年累月的沙哑与深深的寂寞,“人月两团圆……不知还要等多久……”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蕴神泉中心,那沉寂了三十年的琵琶本体,毫无征兆地迸发出一团柔和却无比纯粹的白色光华!那光芒越来越盛,瞬间照亮了整个泉眼,甚至盖过了天上的月辉!
泉水汩汩涌动,仿佛在欢欣雀跃!
花无缺猛地站起身,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他死死地盯着那团越来越刺眼的光芒!
光芒中,琵琶的形体再次变得模糊、虚幻,最终化作一个熟悉而纤细的人形光影!
光影凝实。
墨发如瀑,肌肤胜雪,眉眼依旧是他魂牵梦绕的模样,只是那双紧闭的眼眸,睫毛长而卷翘,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她悬浮于泉水之上,周身萦绕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郁、都要纯净的灵韵,仿佛月宫仙子浴水重生!
守泉人和被惊动的小鱼儿也赶了过来,看到这一幕,皆是屏住了呼吸。
花月影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地、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那双眸子,初时带着几分沉睡初醒的迷茫,当她的视线,对上泉边那道消瘦、鬓染风霜却依旧挺直如松的身影时,迷茫瞬间褪去,化为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汹涌如潮水般的心疼与爱恋。
三十年了。她虽沉睡,灵识深处却始终能感受到一股温暖而执着的力量,日复一日地滋养着她,呼唤着她。那是他的气息,他的精血,他的……生命。
“无……缺……?”她开口,声音带着久未说话的沙哑,却清晰无比。
花无缺站在原地,身体因极致的激动而微微颤抖,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顺着他清瘦的脸颊滑落。
三十年的等待,三十年的孤寂,三十年的心血……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回应。
花月影看着他脸上的泪痕,看着他鬓角的白霜,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爱与痛,心如同被狠狠揪住,痛得无法呼吸。她轻盈地踏水而来,落在他的面前,伸出微凉颤抖的手,轻轻抚上他染霜的鬓角。
“你……等了很久吗?”她的声音哽咽,泪水也随之滑落。
花无缺终于动了。他猛地伸出手,一把将她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揉碎在自己的骨血里!
“不久……”他将脸深深埋在她带着蕴神泉清香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只要你回来……多久都不久……”
花月影回抱住他清瘦却依旧坚实的腰身,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和身体的轻颤,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衫。千言万语,都融化在这个跨越了生死、等待了三十年的拥抱里。
守泉人微笑着悄然离去。小鱼儿也红着眼圈,背过身去,偷偷抹了把脸,脸上露出了释然又欣慰的笑容。
月光下,两人紧紧相拥,仿佛要将过去三十年的分离都弥补回来。
许久,花无缺才稍稍松开她,双手捧起她的脸,指腹温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痕。他的目光贪婪地流连在她的眉眼,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
“这一次,”他低下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轻蹭着她的鼻尖,呼吸交融,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地在她唇边响起,“再也不准离开了。”
不等她回答,他便俯身,准确地攫取了她那微凉而柔软的唇瓣。
这个吻,不同于断肠崖下那个带着血与泪的、绝望而疯狂的吻。它温柔、缠绵、深入,带着三十年的思念,三十年的等待,三十年的刻骨铭心。他小心翼翼地描绘着她的唇形,如同品尝世间最珍贵的佳酿,每一个辗转厮磨,都诉说着无尽的爱恋与失而复得的珍视。
花月影闭上眼,主动环住他的脖颈,生涩而热情地回应着。咸涩的泪水混合在彼此的唇齿间,却化为了最甘甜的滋味。
月光如水,见证着这场跨越了生死与漫长时光的重逢。蕴神泉波光粼粼,仿佛也在为他们欢喜。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才依依不舍地分开。花月影脸颊绯红,眼波流转,比天上的明月还要动人。
“我们……回家吗?”她依偎在他怀里,轻声问。
花无缺紧紧搂着她,望向远方海面上那轮圆满的明月,嘴角扬起一抹真正释然而幸福的笑意。
“好。”他低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轻柔一吻,“我们回家。”
明月寄我心,天涯共此时。漫长的等待与寻觅,终在这一刻,尘埃落定,圆满无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