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花无缺去而复返,并以一缕清冽气息稳住她濒临溃散的灵体后,地宫中的气氛便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江别鹤不再下来,连仆役送饭食的动静也消失了,仿佛这地宫已被彻底遗忘。然而,花月影那受损却愈发敏锐的灵识,却能捕捉到地面上隐隐传来的、不同于往日的紧张与忙碌。
山雨欲来风满楼。
她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即将到来。花无缺的“听见”,是希望,却并非保障。她不能将所有的筹码,都押在那位心思难测的移花宫少主一念之间的怜悯上。她需要更明确的信号,更需要一个能让他必须带她离开的“理由”。
机会,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等待后,终于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降临。
石板被粗暴地推开,率先涌入的是江别鹤那令人作呕的、混合着志得意满与最后一搏般决绝的气息。他身后,跟着两名劲装护卫,眼神锐利,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是府中好手。
“就是它,小心搬上去。”江别鹤指着紫檀木架上的琵琶,语气带着一种即将献宝的亢奋,“动作轻些,若有丝毫损毁,仔细你们的皮!”
两名护卫应了一声,上前便要抬起木架。
就是现在!
花月影心中一片冰冷清明。她不能再作为一件被搬运的“物品”离开地宫,她必须以一种决绝的姿态,主动闯入花无缺的视野,在他心中刻下无法忽视的印记。
就在护卫的手即将触碰到木架的刹那——
“铮——!”
一声凄厉绝伦、完全不似凡间音律的悲鸣,猛地从琵琶之上炸响!那不是琴弦被拨动的声音,而是灵体在极致压力下发出的、撕裂般的哀嚎!声音尖锐,穿透石壁,直上云霄!
两名护卫骇得脸色发白,猛地缩回手,踉跄后退数步,惊疑不定地看着那兀自微微震颤的琵琶。
江别鹤也是脸色骤变,他死死盯着琵琶,眼中先是惊怒,随即化为一丝狠戾:“果然是个妖物!竟敢作祟!给我拿下!”
护卫强忍惧意,再次上前。
花月影心中冷笑。还不够!这点动静,或许能惊动地面上的人,但还不够决绝,不够让他……必须出手!
她凝聚起恢复不多的、以及燃烧本源强行催生出的所有灵力,不再用于发声,而是全部贯注于琵琶本体最核心的那一点——那枚由最纯粹玉髓凝结而成的、维系着她与这具形骸最后联系的……玉胆!
“咔……咔嚓……”
一阵细微却令人牙酸的碎裂声,自琵琶内部传来。
在江别鹤和护卫惊恐的目光中,琵琶颈部,那原本就有一道细微裂纹的地方,一枚龙眼大小、色泽最为莹润、光华最为内敛的玉珠(玉胆的具象化),竟自行崩裂开来!一道深刻的裂纹瞬间贯穿珠身,仿佛美人泣血,明珠蒙尘!
玉珠崩裂的瞬间,一股精纯至极、无法伪装的灵韵之气,如同挣脱了牢笼的鸟儿,猛地从裂痕中逸散而出!那气息清灵而哀伤,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决绝,瞬间充盈了整个地宫,甚至穿透了石板,向着地面之上弥漫开去!
与此同时,花月影的灵体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剧痛,仿佛灵魂被硬生生撕扯掉了一块,意识瞬间模糊,琵琶本体上的光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黯淡,变得灰败,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化作凡木朽石。
“这……这是……”江别鹤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枚碎裂的玉珠,感受着那逸散出的、让他心神悸动的灵韵之气,他再无知也明白,这琵琶最核心的“灵性”,正在随着这玉珠的碎裂而消散!他梦寐以求、企图利用的“宝物”,正在他眼前自毁!
“混账!”他又惊又怒,更多的是计划被打乱的恐慌。一柄失去灵性的琵琶,还有什么价值献给移花宫?
就在地宫内一片混乱,江别鹤气急败坏,护卫不知所措之际——
一道白影,如惊鸿,似飘雪,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地宫入口处。
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及时,仿佛他一直就在附近,等待着某个信号。
花无缺。
他依旧是那身不染尘埃的白衣,面容依旧平静无波,但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此刻却清晰地映照着地宫中的景象——气急败坏的江别鹤,惊慌的护卫,以及……紫檀木架上,那柄颈部玉珠碎裂、灵光急速消散、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死去”的玉石琵琶。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那枚碎裂的玉珠,以及从中逸散出的、那缕让他感到熟悉又痛心的哀绝灵韵。
他甚至没有看江别鹤一眼,身形微动,已如清风般掠过两名护卫,直接出现在了琵琶之前。
“花……花公子!”江别鹤反应过来,心中暗叫不好,连忙挤出一丝笑容,试图解释,“此物乃是……”
花无缺抬起手,阻止了他后面的话。
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没有去碰那碎裂的玉珠,也没有试图阻止灵气的逸散。他只是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用指尖触碰了一下那布满裂纹的玉珠边缘。
一丝微弱的、几乎随时会断绝的灵识波动,如同寻求庇护的幼兽,怯生生地缠绕上他的指尖。
那波动里,没有任何言语,只有无尽的疲惫、濒死的绝望,以及……最后一丝,全然的、毫无保留的托付。
仿佛在说:“我已自碎灵核,斩断与此地污浊的一切联系。现在,我的生死,只系于你一念之间。”
花无缺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他收回了手,缓缓转过身,面向脸色变幻不定的江别鹤。
“江大侠。”他开口,声音清冷如故,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此物与我移花宫有缘。”
江别鹤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花公子,此物乃是……”
“它,我要带走。”花无缺打断了他,语气平淡,却蕴含着不容反驳的力量。这不是商量,是通知。
他看着江别鹤,眼神平静无波,却让久经江湖的江别鹤感到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压力,仿佛被无形的剑气锁定,竟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花无缺不再多言,转身,小心翼翼地将那柄光华黯淡、玉珠碎裂的琵琶从木架上取下。他的动作轻柔得如同捧着一碰即碎的梦境,与之前护卫的粗手粗脚形成鲜明对比。
他将琵琶横抱在怀中,如同怀抱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再不看地宫中人一眼,步履从容,却带着一种决然的姿态,一步步踏上石阶,走向那倾泻而下的月光。
江别鹤眼睁睁看着他离去,脸色铁青,拳头紧握,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却终究不敢阻拦。他算计了许多,却唯独没算到,这“妖物”竟如此刚烈,更没算到,花无缺的态度会如此强硬直接。
花无缺抱着琵琶,走出了地宫,走出了江府。清冷的夜风拂过他的白衣和墨发,也拂过怀中那柄破碎的琵琶。
他低头,看着颈部那刺眼的裂痕,感受着其中微弱却顽强的灵识波动,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终于掠过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怜惜。
玉碎酬知音,虽损犹不悔。
她以自毁灵核为代价,酬谢他的知音之意,斩断过往的束缚,将未来全然交托于他。
而他,接下了这份沉重而决绝的托付。
月光下,白衣公子怀抱残破琵琶,渐行渐远,消失在江南的夜色深处。一段新的旅程,于此伊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