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星宿海那令人窒息的毒瘴幽谷,乔峰背着依旧昏迷不醒的阿朱,怀揣着那截焦黑的枯枝,一路向北而行。
他的目标明确——塞外。那里有辽阔的天地,相对纯净的气息,远离中原武林的纷争与仇杀,是让阿朱静养伤势最理想的地方。同时,在他内心深处,那片生父萧远山曾经跃下的雁门关,那片承载着契丹人血脉根源的草原,也仿佛有着某种无形的召唤。
旅途漫长而艰辛。阿朱伤势虽因那神秘的灵蕴而稳住,不再恶化,却始终沉睡不醒,如同一个精致易碎的瓷娃娃。乔峰小心翼翼地照料着她,喂她清水、流食,用自身精纯的内力为她疏通经脉,助她化开体内那缕外来却温和的生机的。
而更多的时候,在阿朱沉睡、荒野宿营的寂静时分,他会取出怀中那方布帕,轻轻展开,凝视着那截毫无生命波动的枯枝。
起初,这只是出于一份沉重的感激与愧疚。若非这株奇异的花妖最后舍身相助,阿朱早已香消玉殒。他乔峰恩怨分明,这份恩情,重于泰山。
但渐渐地,这变成了一种习惯,一种……倾诉。
“花……花妖姑娘,”他对着枯枝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不太习惯的拗口。他不知其名,只能如此称呼。“今日我们过了黄河,风沙很大,但阿朱的气色似乎好了一分。”
“前面有个小镇,买到了些新鲜的羊奶,阿朱喝下去了,没有吐出来。”
“今夜月色很好,塞外的星星,似乎比中原的更亮些。”
“今日遇到几个不开眼的马贼,被我打发了……若是你在,或许会觉得他们可笑吧。”
他说的都是些琐碎的行程,平淡的见闻,甚至是一些毫无意义的自言自语。这位曾经叱咤风云、言出法随的丐帮帮主,此刻却像一个最普通的旅人,对着一段枯木,絮叨着旅途的点点滴滴。
他并非期望得到回应。那枯枝毫无生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只是一种情感的寄托,一种压力的宣泄。杏子林的背叛,身世的谜团,对阿朱伤势的担忧,对未来的迷茫……所有这些沉重得足以压垮常人的负担,他无人可说,也不能对昏迷的阿朱说。唯有这截曾展现神异、又因他而“死去”的枯枝,成了他唯一可以毫无保留袒露内心的对象。
他时而会说起与阿朱相识的经过,说起她假扮他去偷《易筋经》的顽皮,说起她在他最落魄时的不离不弃,语气中充满了温柔与痛惜。
他也会说起自己的困惑,说起对那“带头大哥”的恨意,说起对契丹人与汉人之间血海深仇的无力,声音变得沉郁而痛苦。
他甚至会说起童年时在少室山下的生活,说起养父母乔三槐夫妇的恩情,说起玄苦大师的教诲,那刚毅的脸上,会流露出罕见的、属于普通人的追忆与感伤。
这些话语,伴随着塞外呼啸的风声,清冷的月光,以及篝火噼啪的轻响,如同涓涓细流,日复一日地,流淌进那截看似死寂的枯枝之中。
而在这枯枝的最核心,那一点因燃尽灵蕴而彻底沉寂的本源深处,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正在悄然孕育。
花月影的意识并未完全消散。那缕渡给阿朱的灵蕴是她生命的精华,但她的真灵印记,仍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残存,依附在这截枯枝之上,陷入了最深沉的休眠。
乔峰那毫无保留的、真挚的倾诉,他那磅礴血气中蕴含的生机,以及这塞外天地间远比星宿海纯净、充沛的日月精华,尤其是那毫无遮挡、清冽无比的太阴月华,都成了滋养这一点真灵残火的养料。
起初,这滋养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乔峰日复一日的“陪伴”,这一点真灵残火,竟真的开始缓慢地、极其缓慢地吸收着外界的能量,如同沙漠中即将枯死的根须,终于触碰到了一丝地底的湿气。
她的意识依旧混沌,无法思考,只有一种模糊的“感觉”。她感觉到一种令人安心的、灼热而正大的气息时刻笼罩着自己(乔峰),感觉到另一道温柔却微弱的气息在不远处平稳地存在着(阿朱),感觉到精纯的月华之力丝丝缕缕地融入……
这种“感觉”让她本能地感到舒适与安全,促使她更加努力地、被动地吸收着这些能量。
旅程在继续。
乔峰、昏迷的阿朱、以及怀中那截孕育着微弱生机的枯枝,构成了一个奇特而温馨的组合。他们穿越荒漠,踏过草原,仰望雪山。
乔峰依旧会对着枯枝说话,他甚至开始用内力小心温养它,虽然感觉不到任何回应,但他乐此不疲。这成了他艰难旅途中,一份独特的精神慰藉。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每一次倾诉,每一次内力温养,每一次带着它沐浴月光之后,那焦黑枯枝的内部,那微弱的真灵残火,便会壮大一丝,灵动一丝。
直到某一夜,在乔峰又一次对着枯枝述说完毕,将其放在月光能直接照射到的地方后,他隐约似乎看到,那焦黑的枯枝表面,在清冷的月华下,仿佛极其短暂地闪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萤火般的柔和光点。
他猛地眨了眨眼,再凝神看去时,枯枝依旧焦黑,毫无异状。
“是眼花了吗……”他喃喃自语,却下意识地将怀中的布帕包裹得更紧了些,心中莫名地升起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敢深想的期盼。
塞外同途,三人行。
一人清醒着承担所有,一人沉睡中维系生机,一人则在死寂中,默默积蓄着涅盘重生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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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