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的日子来得很快。
漠北草原在身后缩成一条模糊的绿线,最终彻底被起伏的黄土丘壑取代。风沙变得干燥,带着一股陌生的、属于泥土和远方炊烟的气息。郭靖骑在铁木真赏赐的那匹小黑马上,频频回头,直到再也望不见那片生养他的天地,才闷闷地转回身,攥紧了缰绳。
江南七怪各自骑马在前,神情比在草原时凝重了几分。中原,对他们而言,是故乡,也是充满复杂回忆的江湖。韩宝驹偶尔会指着某处,对郭靖说起当年在此地与丘处机如何如何,引得柯镇恶一声冷哼,便又讪讪住口。
花月影翱翔在车队上空,感受着与漠北截然不同的气流。这里的风更粘稠,带着水汽和无数复杂的人间烟火味。她锐利的目光扫过下方:龟裂的田埂,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农人,残破的土坯房,以及远处官道上扬起的、属于兵马的尘土。一种混乱、衰败而又暗藏生机的感觉扑面而来。
这就是南宋?与她记忆中那些繁华鼎盛的武侠世界印象,颇有出入。
郭靖对这一切感到既新奇又不安。他看惯了草原的辽阔,觉得这里的天地似乎变矮了,道路也狭窄曲折。空气中少了青草和牲畜的味道,多了些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闷的气息。他下意识地抬头,寻找天空中那个白色的身影,看到小白雕平稳地滑翔着,心才稍稍安定。
“靖儿,”朱聪驱马靠近,用破扇指了指路旁一块斑驳的石碑,“过了这界碑,便是宋境了。记住,这里不比草原,人心复杂,凡事多看,多听,少言。遇事……多问问你几位师父,或者,”他顿了顿,抬眼看了看空中的白影,“……相信你自己的判断。”
郭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一行人投宿在一处靠近边境、看起来还算规整的客栈。客栈里南来北往的人多了起来,穿着长衫的文士,挎着刀剑的江湖客,行色匆匆的商贩,操着各种口音,谈论着朝廷、金兵、江湖轶事,还有……一个近来声名鹊起的什么“白驼山”。
郭靖听不懂,只觉得吵闹。他按照师父的吩咐,低头吃饭,尽量不引人注意。花月影则停在他房间的窗棂上,闭目养神,耳朵却捕捉着楼下传来的每一丝动静。她对“白驼山”这个词格外敏感——欧阳克要登场了么?
深夜,客栈终于安静下来。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洒下清辉。
突然,一阵极其细微的、带着某种腥甜气息的“嘶嘶”声,钻入了花月影敏锐的听觉中。
不是风声。
她瞬间睁开眼,瞳孔在黑暗中收缩。那声音极其微弱,源自楼下某个角落,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不适的滑腻感。是蛇!而且不止一条!这种气息,与草原上那些充满野性的毒蛇截然不同,带着一种被精心豢养和驯化的阴毒。
她立刻通过心神联系,向隔壁房间的郭靖发出了警示——一种急促的、带着威胁意味的低频鸣动,直接作用于他的潜意识。
床上的郭靖猛地惊醒,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脊背窜起。他并非听到了具体的声音,而是一种直觉,一种被小白无数次在危险降临前培养出的、对危机的本能感应。他悄无声息地坐起,手握上了枕边的短刀,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楼下的“嘶嘶”声似乎移动了,伴随着极轻的、几乎不可闻的脚步声,朝着后院的方向而去。
郭靖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房门,猫着腰,循着那丝若有若无的感应,潜向后院。花月影则从窗口无声滑出,融入夜色,在高处俯瞰。
后院月光朗照,杂物堆放得有些凌乱。只见一个穿着白衣的身影,背对着郭靖的方向,正俯身在一个打开的竹篓前。那“嘶嘶”声正是从竹篓中传出,借着月光,隐约可见几条色彩斑斓的蛇影在其中蠕动。
那人似乎心情颇佳,用一把玉扇轻轻拨弄着篓中的毒蛇,低声自语,声音带着一股懒洋洋的、仿佛对一切都漫不经心的腔调:“宝贝儿们,莫急……这中原之地,人杰地灵,总有合你们胃口的新鲜血食……尤其是,那些细皮嫩肉的小娘子……”
他话音未落,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
月光下,露出一张算得上俊朗,却带着明显纵欲过度痕迹的苍白脸庞,眼神流转间,带着三分邪气,七分玩味。他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院子,并未发现藏在阴影里的郭靖,却精准地投向了屋顶——花月影潜伏的位置!
花月影心中一惊,立刻收敛所有气息,将身体隐于屋脊的暗影中。好敏锐的感知!此人内力不俗,而且对周围的窥探极其敏感。
欧阳克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玩具,却并未深究,只是用玉扇敲了敲竹篓,盖好盖子,拎起来,步履从容地消失在客栈后门的黑暗中。那股令人不适的蛇腥气也随之远去。
直到那气息彻底消失,郭靖才从阴影里走出来,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那个人,给他一种极其危险的感觉,比草原上最凶狠的狼王还要可怕。他抬头望向屋顶,小白雕轻轻落下,停在他肩头,用头蹭了蹭他的脸颊,示意危险暂时解除。
“小白,那个人……”郭靖心有余悸,低声道,“他养了好多蛇,感觉……不是好人。”
花月影无法回答,但眼神凝重。欧阳克的出现,意味着主线剧情的关键人物开始汇聚。他的目标会是……黄蓉吗?
第二天一早,江南七怪也听闻了昨夜似乎有蛇群异动,叮嘱郭靖加倍小心。一行人继续上路,越往南走,人烟渐稠,景色也由荒凉转为秀致,出现了成片的稻田和蜿蜒的河流。
中午时分,他们在一条清澈的小溪边歇脚饮水。郭靖蹲在溪边,用手捧着水喝,冰凉的溪水让他精神一振。他看着水中自己憨厚的倒影,又看看停在旁边石头上、低头梳理羽毛的小白,忽然觉得,有它在身边,即便在这陌生的地方,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就在这时,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喂!那大个子!拦住我的球!”
郭靖愕然抬头,只见一个色彩斑斓的绣球滴溜溜地滚到他脚边。紧接着,一个身影如同轻盈的燕子般掠至他面前。
那是一个看起来年纪比他还小些的少女,穿着一身打满补丁却洗得干净的乞丐装,头上歪戴着一顶破皮帽,脸上脏兮兮的,看不清具体容貌,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浸在溪水里的黑曜石,灵动狡黠,顾盼生辉。
她看着郭靖,又看看他脚边的球,叉着腰,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喂,傻大个,发什么呆?把我的球捡起来还我!”
郭靖长这么大,除了华筝,还没怎么跟同龄的女孩说过话,尤其还是这么……活泼(或者说泼辣)的。他脸一红,笨拙地弯腰捡起绣球,递过去,讷讷道:“给……给你。”
那少女接过球,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在他朴实甚至有些土气的衣着和那张憨厚的脸上转了一圈,又落在他肩头那只神骏非凡的白雕上,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随即撇撇嘴:“哼,看你人傻乎乎的,养的鸟儿倒是不错。”
她抱着球,转身就要跑开,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回头,对着郭靖展颜一笑。那一笑,仿佛瞬间驱散了她脸上的污垢,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明媚与机灵:“谢啦,傻大个!”
说完,也不等郭靖回应,便像一阵风似的,蹦蹦跳跳地消失在路旁的树林里。
郭靖愣在原地,手里似乎还残留着那绣球的触感,鼻尖仿佛还萦绕着少女身上一股淡淡的、类似芙蓉花的清新香气,脑子里只剩下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和那声“傻大个”。
花月影站在他肩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看着那少女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身边这个兀自发呆的傻小子,心中了然。
黄蓉,终于出现了。
以这样一种看似偶然,却又仿佛宿命安排的方式。
而几乎在同时,花月影敏锐的听觉再次捕捉到了那股熟悉的、令人不适的蛇腥气,正从另一个方向,不紧不慢地朝着这片区域靠近。
欧阳克,也来了。
溪水潺潺,阳光正好。
但这片宁静的江南水乡之下,暗流已然开始汹涌。
郭靖浑然不觉,他只是觉得,那个小乞丐的眼睛,真好看。
而他肩头的白雕,却已悄然绷紧了身体,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四周,如同最警惕的哨兵。
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