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风陵渡盘桓两日,郭襄心里那点关于“神雕大侠”的念想,非但没淡,反倒像沾了春雨的藤蔓,疯了似的往心口外绕。她寻了个“去北边寻些罕见草药”的由头,辞了同行的师兄弟,只拽着不放心的郭破虏,凭着安渡老店那夜听来的零碎方向——“万兽山庄一带常有神雕踪迹”,一路往北赶,竟真摸到了山坳深处的庄院附近。
这万兽山庄藏在偏僻山窝子里,庄主史家兄弟靠驯兽吃饭,虽不是什么名门正派,却也没跟人结过死仇。郭襄赶到时,日头已沉到山尖,金红的光裹着寒气,远远就听见庄里传来猛兽的焦躁咆哮,不是平日驯熟的低吼,倒像受了惊的困兽,其间还夹着“当啷”的兵刃相撞声,混着几声气急的怒喝。
“姐,里头真打起来了!”郭破虏攥紧腰间短剑,指节都泛了白,声音压得低低的。
郭襄把他往土坡后按了按,自己也伏下身,拨开半枯的茅草往下瞧。只见山庄前的空地上,景象透着股诡异:十多个黑衣汉子,手里握的不是寻常刀剑,倒像些钩镰、短戟之类的奇门兵器,结成个三角阵势,把史家兄弟围在中间。这些人出手极狠,招招往要害递,刀刃上还泛着点青气,显是淬了东西,绝不是江湖上打家劫舍的散匪。
更让人揪心的是空地四周——几头吊睛白额虎蹲在地上,尾巴死死夹着,爪子不停刨土;金钱豹缩在兽栏边,喉咙里滚着低鸣;最边上那头黑熊,平日能拍碎青石,此刻却只敢人立着晃了晃,竟半个步子都不敢往主人那边挪,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攥住了胆子。
“快说!你们到底是哪路的?我万兽山庄没碍着你们的事!”史家老三史叔刚挥着钢叉,架开一把扫向腰眼的短戟,额角的汗混着尘土往下淌,声音都发颤了。
为首的黑衣人颧骨高突,眼窝陷着,冷笑一声,声音像刮过冰面:“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史老三,把你庄里那对‘通犀白猿’交出来,今日就饶你们兄弟几条命。”
“休想!”史叔刚红了眼,钢叉往地上一拄,“那对白猿通人性,是我庄里的宝,凭什么给你们?”
眼看史家老大已被划了道胳膊,血渗出来染红了布衫,郭襄看得心焦,手刚按上剑柄,忽听得头顶传来一声高亢的雕鸣——不是寻常鹰隼的叫,倒像惊雷滚过,震得耳尖发麻!
众人都惊得抬头,暮色里,一只比寻常雕儿大出两倍的巨雕展开双翼,黑羽被夕阳染得泛金,像片乌云似的俯冲下来,带起的风卷着沙砾,竟把地上的茅草都吹得贴了地!雕背上稳稳立着个青影,斗篷边角在风里飘,看着轻,却稳得像钉在雕背上。
“是他!”郭襄心口猛地一跳,攥着草叶的手都用了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神雕落地时,双爪“咔”地抠进泥土,竟陷下去半指深。那青影从雕背飘下来,脚沾地时轻得像片叶子,依旧是那身旧斗篷,风帽压得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道硬朗的下颌线,沾着点山尖的寒霜。他没看那些黑衣人,反倒先扫了圈缩着的猛兽,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那眼神扫过,连最凶的老虎都往回缩了缩。
“阁下是谁?敢来管我们的闲事?”高颧骨黑衣人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气息,像被冰锥抵了后背,心头一凛,厉声喝问,手里的短戟悄悄抬了抬。
斗篷客像没听见似的,转脸对着史叔刚,声音哑得像磨过粗砂,带着点久不说话的滞涩:“那对白猿,于你庄中不过是驯来解闷的玩物,于我却能配一味药,救个老友的命。你让给我,这些人我替你打发。”
史叔刚愣了愣,还没应声,高颧骨黑衣人已勃然大怒:“好大的口气!给我上!先废了这多管闲事的!”
七八名黑衣人同时动了,兵刃带起的风“呼呼”响,从三个方向往斗篷客扑来,招式递得又快又毒,显是练了多年的合击之术。
斗篷客站在原地没动,直到一把短戟快刺到胸口,才倏然侧身——动作不快,却像提前算好了对方的路数,刚好避开刃尖。他右手抬起,拇指与食指轻轻一扣,指缝里似有若无地闪了点微光,随即“嗤”地弹出!
三道破空声几乎叠在一处!冲在最前的三个黑衣人突然“啊”地叫出声,手里的兵刃“铛啷”落地,每人腕子上都多了个血点,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滴——竟是被无形的指力洞穿了筋脉!
“是弹指神通!”有个黑衣人认出了招式,声音都变了调,带着恐惧往后缩,“这是桃花岛的不传之秘!”
斗篷客没停手,左手随意往侧面挥了挥,宽大的斗篷扫过,竟带起一股柔劲,像片云似的裹住两名黑衣人。那两人只觉手腕一麻,连人带刀被掀出去丈远,“噗通”摔在地上,挣扎了两下竟爬不起来,显然是被卸了力气。
他踩着步往高颧骨黑衣人走,脚步不快,却让对方觉得像有座山压过来。黑衣人吓得魂都飞了,猛地挥手,身边一个手下立刻摸出个铜哨,“吱——”的一声,尖得刺耳。
哨音刚落,那头一直缩着的黑熊突然双眼赤红,“嗷”地一声咆哮,人立起来,蒲扇大的爪子带着腥风,照着斗篷客的后心就拍过去——这一扑的力道,能拍碎磨盘!
“小心!”郭襄忍不住喊出声,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斗篷客却像背后长了眼,就在熊掌快碰到斗篷的刹那,猛地转身,右拳平平递出,没见他用劲,却“嘭”地一声,正打在黑熊的胸口。
闷响像擂鼓,震得人耳朵嗡嗡的。那黑熊前冲的势头突然顿住,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哀鸣,踉跄着往后退了三步,“轰隆”一声坐倒在地,晃了晃大脑袋,竟半天没缓过神来——像是被打懵了。
满场都僵了,连风刮过树梢的声音都听得见。空手硬接暴怒黑熊的一掌,还把熊打退了?这力道简直不像凡人能有。
斗篷客没看那熊,目光锁在吹哨的黑衣人身上,风帽下的眼神冷得像冰。那黑衣人被他看得腿软,转身就要往山林里跑。
只见斗篷客右手食指抬了抬,对着他后背凌空一点。
“噗”的一声轻响,那黑衣人后心的衣衫突然裂开个小口,身子晃了晃,没哼一声就扑在地上,手还往前伸着,却再也没了动静。
死一般的静。
剩下的黑衣人终于绷不住了,发一声喊,连地上的同伴都顾不上,连滚带爬地往山外跑,眨眼就没了踪影。
史叔刚兄弟几个死里逃生,又惊又敬,连忙上前,对着斗篷客深揖下去:“多谢大侠救命之恩!那对白猿……大侠要便拿去吧,只是……”
斗篷客微微点头,没多话,径直往庄内走。
郭襄再也按捺不住,从土坡后跳出来,快步跑到他面前,仰着脸,声音都有点发颤:“你……你就是神雕大侠,对不对?”
斗篷客脚步顿住,风帽微微抬了抬,像是看了她一眼。暮色里,郭襄只看清他下颌的线条绷得紧,风帽阴影下,那双眼睛深得像夜,藏着太多她读不懂的东西,有沧桑,有落寞,还有点说不清的恍惚。
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哑着嗓子问:“小姑娘,你不怕我?”
郭襄用力摇头,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不怕!你杀的是坏人,救的是好人!我叫郭襄,是郭靖和黄蓉的女儿。”她也不知为何要急着报家门,只觉得在这人面前,藏着身份反倒别扭。
听到“郭靖、黄蓉”四个字,斗篷客的肩线似乎僵了一下,指节无意识地蜷了蜷,周遭的寒气好像更重了些。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语气平得像没波澜:“郭靖和黄蓉的女儿……很好。”
这三个字没什么情绪,却让郭襄心口莫名一紧,想问点什么,又没敢开口。
就在这时,庄里突然传来史叔刚的惊呼:“大侠!不好了!那对白猿……不见了!”
斗篷客猛地转身,脚步快了几分,往庄内走。郭襄连忙跟上,郭破虏也急急忙忙追了上来,嘴里还念叨:“姐,你慢着点,小心有陷阱!”
只见庄后的兽栏里,空荡荡的,只有几根断成两截的铁链扔在地上,锁扣处还留着齿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咬断的。史叔刚急得直跺脚:“定是刚才打起来时,被那些黑衣人的同伙趁乱偷了!”
斗篷客蹲下身,捡起一截铁链,指尖摩挲着断口,又捻了点地上的湿泥,放在鼻尖轻嗅。风帽下传来他低沉的自语:“不是黑衣人……这泥里有甜腥气,是西域迷香的味道。”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山庄后那片黑沉沉的深山老林,眼神锐利得像能穿透暮色。
“雕兄。”他轻唤了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种奇异的穿透力。
一直静立在空地上的神雕立刻展翅,翅膀带起的风卷着落叶,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发出一声短促的雕鸣,朝着山林深处的某个方向飞去——那里的树影更密,连夕阳的余光都透不进去。
斗篷客不再停留,身形一晃,竟像裹了阵青烟似的,追着神雕的方向去了,速度快得只剩个模糊的影子。
“大侠!等等我!”郭襄想也不想,提起裙摆就往山林里跑。
“二姐!别去!”郭破虏一把拉住她,急得脸都红了,“山里天黑得快,还有野兽,太危险了!”
郭襄挣开他的手,望着那道消失在树影里的青影,眼里闪着执拗的光。她总觉得,那对白猿丢得蹊跷,绝不是黑衣人偷的那么简单;而这位神雕大侠,他要白猿配药是真,可那双眼睛里藏的事,比“配药”要重得多。
山林里的风更冷了,呜咽着穿过树干,像谁在暗处叹气,隐隐透着股不安的气息。郭襄咬了咬唇,还是抬步追了进去,郭破虏没办法,只能攥紧剑,赶紧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