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区-01号,先进材料实验室的附属办公室。
这里与其说是一个办公室,不如说是一头骄傲的雄狮,在经历无数次失败后,为自己构筑的、混乱而压抑的巢穴。
空气中,浓厚的尼古丁味道与金属粉尘的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焦躁的、独属于顶级实验室的独特气味。 巨大的合金书桌上,堆满了如同山脉般连绵起伏的草稿纸,每一张纸上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足以让任何一个物理系博士生都头皮发麻的复杂公式和晶格结构图。 一个硕大的、里面塞满了烟头的玻璃烟灰缸,像一座黑色的火山,矗立在这片“纸山”的中央,无声地诉说着主人日以继夜的苦
龙国材料学界的泰山北斗,脾气火爆如雄狮的林向东教授,此刻正陷在巨大的座椅里,一头花白的头发乱得像一丛枯草。 他双眼通红,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一
屏幕上,正以慢镜头回放着一段模拟动画。
一根由他们最新研发的“K-8型超高强度记忆合金”打造的、只有头发丝粗细的纤维,在模拟拉力测试中,轻松地吊起了一台主战坦克的重量。 它的强度,已经超越了人类已知的
然而,当动画中的拉力,从一辆坦克,变成两辆坦克时……
“啪!”
那根无坚不摧的纤维,没有丝毫的塑性形变,没有丝毫的预兆,就如同玻璃一样,干脆地、突兀地,从中间直接崩断了。
“又是在这里!”
林向东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那座“火山”都跳了一下。
“强度! 强度! 我们他妈的已经把强度做到了理论值的百分之九十九! 可为什么! 为什么一到宏观尺度,它就脆得像一块饼干! 内部的应力,到底是在哪个环节崩溃的! ”
他像一头困兽,发出了不甘而愤怒的低吼。
这个问题,已经像一个梦魇,困扰了他和他的团队整整两个月。 他们创造出了一种神级的材料,却无法将它塑造成任何有用的形态。 他们能造出最坚固的“砖”,却无法用它盖起一座“房子”。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了两下,然后无声地推开了。
林向东甚至没回头,就不耐烦地吼道:“滚出去! 我不是说了,天塌下来也别来烦我! ”
然而,来人并没有“滚出去”。
一个平静而温和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笑意:“林老,火气这么大,看来是遇到真问题了。 ”
林向东的身体猛地一僵。 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 他霍然转头,看到高斯宇正站在门口,脸上挂着淡然的微笑,目光扫过这间如同被风暴席卷过的办公室,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意外,只有了然。
“高...... 高校长? “林向东的火气,像是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熄灭了大半。 他有些狼狈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下意识地想整理一下乱糟糟的衣服和头发。
高斯宇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在意。 他缓步走了进来,没有去看那些狼藉,而是径直走到了那张堆满了草稿纸的
他没有居高临下地提出任何问题,而是像一个学生一样,饶有兴致地拿起了一张写满了复杂张量公式的草稿纸,仔细地看了起来。
“单晶体纤维的轴向拉伸强度,已经逼近原子键力的理论极限…… 晶格之间的滑移,也用非对称钉扎效应锁死了…… 林老,您和您的团队,在微观层面上,已经做到了极致,做到了完美。 ”高斯宇的语气,充满了真诚的赞叹。
这番话,挠到了林向东的痒处,也更深地刺痛了他的痛处。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完美? 高校长,您就别挖苦我了。 我们造出了一把世界上最锋利的刀,可这把刀的刀身,却是玻璃做的。 一碰就碎,这算什么完美? ”
高斯宇放下草稿纸,目光落在那张写满了公式的纸上,忽然说了一句让林向东摸不着头脑的话。
“林老,我们这些搞材料的,思路是不是都太‘硬’了?”
“太硬?”
“是啊。” 高斯宇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我们一直想让冰冷的‘金属’,去模仿、去拥有温暖的‘生物’才有的特性,比如柔韧性,比如自我修复。 但我们为什么不换一个思路……”
他顿了顿,说出了一句颠覆林向东毕生认知的话。
“…… 让‘生物’,来‘教导’金属呢? ”
说完,他拿起了林向东桌上的笔。 他没有在空白的纸上写,而是就在那张写满了顶级材料学公式的、神圣的草稿纸的空白处,轻轻地画了起来。
他画的,不是什么复杂的晶格模型,也不是什么高深的数学公式。
他画的,是一个奇特的、充满了生命感的、类似于生物神经元的结构图。
林向东彻底愣住了,他看着那个与周围的公式格格不入的、仿佛来自另一个学科的“涂鸦”,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高斯宇指着那个神经元结构图,开始解释他那个石破天惊的构想。
“我称之为,‘生物电桥接’模型。”
“它的核心思路是,在我们进行K-8型合金熔炼的最后一个阶段,也就是在它即将冷却凝固成型的瞬间,向金属熔液中,注入一种经过特殊基因编辑的‘超级嗜热古菌’。”
这个想法,匪夷所思!
它就像是在一本严谨的物理学教科书里,硬生生插入了一页《山海经》的荒诞神话。 它野蛮地、不讲道理地,横跨了冰冷的无机材料学和温润的尖端基因生物学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领域。
林向东的第一反应,是来自一个顶级科学家的、本能的、强烈的反驳和抗拒。
“胡闹!”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都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这简直就是现代炼金术!是伪科学!生物体!怎么可能在数千度的金属熔液中存活哪怕一纳秒!它会在瞬间就被气化得连一个完整的蛋白质都剩不下!”
他觉得高斯宇是不是因为太过年轻,所以才会有这种天马行空得近乎荒谬的想法。这已经不是大胆了,这是对科学的亵渎!
然而,面对他的激烈反驳,高斯宇没有丝毫的争辩。他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仿佛早就料到了他的反应。
他继续用一种不疾不徐的、循循善诱的语气解释道:
“林老,您说得对。所以,它不需要长时间存活。”
“它只需要,在金属晶格即将形成、但还未完全锁死的那短短几秒钟的‘亚稳态窗口期’,迅速地、集体地自我分解。然后,释放出一种我称之为‘生物韧带’的特殊蛋白质。”
“这种经过基因优化的蛋白质,拥有超强的韧性和延展性。它会在超高温下,像无数微小的、柔性的蛛丝一样,渗透进正在形成的、坚硬的金属晶格之间的缝隙里,并且与特定的金属原子产生键合。”
高斯宇伸出手指,在那个神经元结构图的“轴突”和“树突”的连接处,重重地点了一下。
“于是,在这种金属的内部,就在那些原本是应力集中点的、最脆弱的晶格连接处,形成了一个个看不见的、微观的‘柔性节点’。”
“这,才是从根源上,解决K-8型材料在宏观尺度下,内部应力崩溃的关键!”
柔性节点!
柔!性!节!点!
这四个字,像一道蕴含着开天辟地之力的创世闪电,瞬间击穿了林向东那已经被无数失败计算堵塞得水泄不通的大脑!
他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猛地僵在了原地。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草稿纸上那个小小的、潦草的神经元结构图。
之前所有想不通的关节,所有走进死胡同的推演,所有无法解释的宏观尺度下的崩溃……在这一刻,仿佛被一道神光照亮,豁然开朗!
是啊!
他一直在追求极致的“刚”,追求原子与原子之间最强的连接,却忽略了,至刚易折!
自然界中,最坚韧的东西,从来都不是最坚硬的。是竹子,是蛛丝,是生物的筋膜!它们无一例外,都是刚与柔的完美结合!
他怎么就没想到!
他怎么就钻进了牛角尖,一辈子都在用“更硬”的思路去解决“脆”的问题!
“我……”林向东的嘴唇颤抖着,猛地一把从高斯宇手中抢过了那支笔。
那一瞬间,他不再是那个陷入困境的、暴躁的雄狮。 他仿佛瞬间年轻了二十岁,变成了一个刚刚窥见真理之门的、虔诚而狂热的学徒!
他像疯了一样,在那张小小的草稿纸上,疯狂地推演起来。 他不再写那些复杂的公式,而是在一个个晶格模型之间,画上了一个个代表着“柔性节点”的连接符。
他的口中,念念有词,声音越来越大,充满了恍然大悟的狂喜和对自己的懊悔。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刚柔并济…… 以生物之柔,补金属之刚! 在微观尺度下,为整个刚性结构,引入柔性缓冲! ”
“天呐…… 我怎么就没想到! 我怎么就没想到啊! ”
他猛地抬起头,双眼放光,一把抓住自己的头发,发出痛苦而又畅快的呻吟。
“我这大半辈子…… 全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
这一刻的顿悟,所带来的巨大快感,比他之前获得的任何学术荣誉,都要来得猛烈,来得酣畅淋漓!
高斯宇看着眼前这位陷入了“悟道”状态的老科学家,微笑着,悄然向后退了一步,将整个舞台,都留给了他。
他不需要再多说一个字。
催化剂的使命,已经完成。
足足过了五分钟,林向东才从那种狂热的推演状态中,慢慢平复下来。 他抬起头,看向高斯宇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那里面,不再有对一个“年轻校长”的尊重,而是充满了对一个“传道者”的、近乎狂热的崇敬。
他像是瞬间被注入了无穷的能量,双眼亮得骇人,他紧紧地、激动地,拉住了高斯宇的手,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高斯宇的手捏碎。
“高校长! 给我三天! ”
他吼出这句话,又觉得不够,立刻改口。
“不! 两天! 我需要两天的时间来进行基因序列的合成和古菌的培养! ”
“两天之后,我向您保证! 我一定把这个…… 这个‘会呼吸’的、‘有生命’的家伙,给您亲手造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