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的日子定在5天后。这个决定像一块无形的界碑,立在病房里,将时间清晰地分割成“之前”和“之后”。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即将结束的悬浮感。
陆砚深变得更加沉默,像一头守在即将崩塌的巢穴旁的困兽,焦灼却无能为力,只能更紧地蜷缩在自己的角落里。
午后,阳光正好,透过落地窗洒满房间,在地毯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我靠在床头,望着窗外庭院里被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景观发呆。身体里的力气在缓慢恢复,但精神的倦怠感却像潮水,一波波涌上来。
病房门被轻轻敲响,节奏舒缓,不同于护士的规律,也异于陆砚深那种带着迟疑的谨慎。
我还没回应,门就被推开了。
站在门口的,是苏晚晴。
她今天穿了一件质地柔软的浅杏色羊绒开衫,搭配同色系长裤,整个人看起来温婉又得体。手里捧着一大束新鲜的白色郁金香,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水珠。她的目光先是在病房内快速扫过,掠过角落里那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沉默身影时,几不可见地停顿了一下,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然后才落在我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关切的笑容。
“清弦,”她声音柔和地唤我,踩着柔软的地毯走进来,“听说你恢复得不错,真是太好了。”
她把郁金香放在床头柜上,清淡的花香悄然弥漫开来,冲淡了一些消毒水的味道。她自然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目光仔细地端详着我的脸。
“气色比我想象中好很多。”她语气真诚,带着一种让人放松的亲和力,“但这段时间,真是受苦了。”
我微微牵动嘴角,算是回应。对于苏晚晴,我的感情是复杂的。她是陆砚深那个圈子里的人,是真正的豪门千金,聪明、通透,从未像其他人那样对我流露出明显的轻视或怜悯。这三年里,她偶尔来别墅,对身为“保姆”的我,也保持着基本的礼貌。某种程度上,她像一面清晰的镜子,照出我与那个世界的格格不入,也照出陆砚深行为里的偏执和荒唐。
陆砚深在她进来时,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他抬起眼,目光与苏晚晴有短暂的交汇,那里面充满了疲惫、狼狈,和一种无声的恳求。苏晚晴几不可见地对他点了点头,像是某种默契的安抚,然后便将注意力完全放在了我身上。
“我刚刚在外面碰到周姨了,她熬了汤,让我带过来,在护士站温着。”苏晚晴语气自然地聊着家常,试图缓和气氛,“周姨担心得不得了,又怕打扰你静养,天天念叨。”
我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那些洁白的郁金香上。
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病房里很安静,以至于她接下来的话,清晰地传入耳中,也必然传到了角落里那个竖着耳朵的人心里。
“清弦,”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轻松,变得认真而柔和,“我知道,我说这些话可能不太合适。但是……有些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她微微倾身,声音低得像耳语,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分量。
“砚深哥他……这次是真的知道错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根极细的针,轻轻扎了一下。不明显,但存在。
“我认识他十几年,”苏晚晴继续说,语气里带着一种旁观者的清晰和淡淡的唏嘘,“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真的,从未有过。”
她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角落那个憔悴的身影。
“你昏迷在IcU的那几天,他就像疯了一样。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就守在那扇门外,谁劝都没用。整个人……都快垮了。”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捏紧了被角。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醒来时看到的,他那张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的脸。
“医生下病危通知书的时候,他签字的手抖得握不住笔……最后是按的手印。”苏晚晴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当时就在旁边,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真的……很难受。”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平复情绪。
“他跟我说,他后悔了。后悔这三年对你做的一切。他说他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被自己的骄傲和愚蠢蒙蔽了眼睛……他以为的报复,其实是在一刀刀凌迟他自己。”
这些话,由苏晚晴这样冷静客观的人说出来,比陆砚深自己泣血般的忏悔,更具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它们不再是情绪化的嘶吼,而是变成了冷静的陈述,反而更显得真实和……沉重。
“清弦,”苏晚晴伸出手,轻轻覆盖在我放在被子上的手背上。她的手掌温暖干燥。“我知道你受的伤,不是几句道歉就能抹平的。但是……给他一个机会,好吗?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她的目光恳切而真诚。
“我看得出来,他爱你。也许方式错了,错得离谱……但那份心意,是真的。他现在……除了你,真的什么都不要了。”
病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阳光缓缓移动,落在白色的郁金香花瓣上,几乎透明。
我能感觉到角落里那道目光,像烧红的烙铁,死死地钉在我身上,充满了绝望的期待和无法言说的恐慌。
我缓缓地,将自己的手从苏晚晴的掌心下抽了出来。动作很轻,但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然后,我转过头,目光终于第一次,越过大半个房间,落在了窗边那个蜷缩的身影上。
他猛地对上我的视线,瞳孔骤然收缩,身体僵直,像被瞬间冻结。
我看着他。
看着那个曾经不可一世、掌控一切的男人,此刻像一片被风霜打蔫的叶子,脆弱地挂在枝头,摇摇欲坠。
看了很久。
久到阳光在他脸上移动了寸许,久到他眼底那点微光从炽热到忐忑,再到几乎熄灭。
我才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窗外那片被精心修剪过的、却没有生命力的绿色。
然后,用极其轻微、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苏晚晴,也像是对这满室的寂静,说:
“晚晴姐,谢谢你来。”
我停顿了一下,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但我需要时间。”
需要时间。
不是原谅。
不是接受。
只是……需要时间。
去消化这巨大的变故,去厘清这混乱的情感,去面对这满是伤痕的过去,和……未知的将来。
苏晚晴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也有一丝无奈的叹息。她最终点了点头,没再勉强。
“好。”她轻声说,“你好好休息,别想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