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汽车站的候车室,充斥着一种混杂着泡面、汗水和消毒水的气味。劣质的塑料座椅上,坐满了形形色色的旅人。
有背着巨大编织袋、面色黝黑的农民工,有抱着啼哭婴儿、满脸疲惫的年轻母亲,有戴着耳机、与世界隔绝的学生模样的青年。空气闷热而浑浊,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有些苍白失真。
我蜷缩在角落最不起眼的一个位置,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整张脸。
口罩下的呼吸有些急促,不是因为炎热,而是因为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
每一个走近的身影,每一次广播里模糊的报站声,都会让我的脊背瞬间绷紧。像一只刚刚逃出牢笼的惊弓之鸟,对任何风吹草动都保持着最高级别的戒备。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我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假装闭目养神,耳朵却竖得像雷达,捕捉着周围的一切声响。
旁边座位上,一位大妈在电话里用方言高声抱怨着车票难买,声音洪亮;对面,几个年轻人围在一起打扑克,不时爆发出哄笑。这些鲜活、嘈杂,甚至有些粗俗的市井声音,奇异地给了我一种安全感。我混迹其中,如此普通,如此不起眼,就像一滴水融入江河,再也无从寻觅。
终于,广播里传来了我那班车的检票通知,声音沙哑而机械。人群开始骚动,像潮水般涌向检票口。我站起身,拉了拉帽檐,将帆布包背在胸前,低着头,随着人流缓慢移动。
检票员漫不经心地撕下票根,挥了挥手。通过那道狭窄的闸机口,仿佛穿过了一道无形的结界,将那个充满压抑和监视的世界,暂时留在了身后。
停车场里停着许多辆看起来差不多的长途汽车,像一群沉默的钢铁巨兽。我按照票上的信息,找到了那辆车身上喷着褪色字迹的、略显陈旧的大巴。司机是个穿着油腻工装的中年男人,正靠在车门边抽烟,面无表情地看着乘客们笨拙地将行李塞进底部的货舱。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托运我的帆布包。它是我全部的家当,也是我与过去唯一的、脆弱的连接。我把它紧紧抱在胸前,踏上了摇晃的车门台阶。
车厢内的气味比候车室更浓烈,混合着皮革、燃油和某种说不清的陈旧气息。座位狭窄,蓝色的绒布座椅套上有着可疑的污渍。乘客们大声地寻找着自己的座位,放置行李的声音乒乓作响。我找到自己的位置,是靠窗的。很好。
我将帆布包放在靠过道的位置,用身体半挡着,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坐下。车窗玻璃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外面的世界看起来有些模糊。我伸出手指,轻轻擦出一小片清晰的区域,像打开一个窥视外界的窗口。
邻座来了一位带着小女孩的母亲。小女孩大约三四岁,扎着两个羊角辫,脸蛋红扑扑的,一上车就好奇地东张西望,不时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她的母亲看起来三十岁左右,脸上带着长途旅行的疲惫,但眼神温柔,不停地轻声安抚着孩子:“乖,马上就可以看到爸爸了。” 小女孩的啼哭声和母亲温柔的安抚声,交织成一种充满烟火气的、鲜活的生命力。这与我在那座冰冷豪宅里日复一日面对的、死寂的奢华形成了过于鲜明的对比。我下意识地往窗边缩了缩,将自己更深地隐藏在阴影里,仿佛害怕这种过于真实的温暖会灼伤我冰封已久的心。
引擎发出一阵沉闷的低吼,车身微微震动起来。车子缓缓驶出了嘈杂的停车场,汇入了夜晚的城市车流。窗外的景象开始流动。熟悉的、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流光溢彩的商业街区,象征着权力和财富的陆家宅邸所在的那个方向……所有的一切,都在视野中逐渐后退,缩小,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我没有丝毫留恋。
甚至,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快意。
当车子终于驶上通往城郊的高速公路入口时,城市的璀璨灯火被彻底甩在了身后。前方,是沉入黑暗的、广阔无垠的田野和远山轮廓。车速提了起来,窗外的风噪声变大,路灯像一条绵延不绝的光带,飞速向后退去。
我缓缓地、彻底地松了一口气。一直紧绷到几乎痉挛的肩颈肌肉,终于一点点松弛下来。抱在怀里的帆布包,似乎也不再那么沉重了。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但疲惫之下,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飘飘的释然。
我慢慢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窗上。深夜的寒意透过玻璃传来,让有些发烫的额头感到一丝清醒的刺痛。窗外,是无边的黑暗,偶尔有对面车道车辆驶过时划过的刺眼灯光,瞬间照亮车内,又瞬间熄灭,像短暂的生命火花。更远处,是模糊的山峦剪影,沉默地矗立在天地之间。
就在这片飞速倒退的黑暗和寂静中,毫无预兆地,眼眶突然一阵发热。
不是悲伤。
不是委屈。
也不是喜悦。
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汹涌的情绪,像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火山,终于找到了一个细微的裂缝,不顾一切地喷涌而出。滚烫的液体毫无阻碍地冲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迅速被口罩吸收,留下冰凉的湿意。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肩膀都没有颤抖,只是安静地靠着车窗,任由泪水无声地奔流。
这泪水,是为了祭奠。
祭奠那个三年前天真烂漫、一夜之间失去所有的沈清弦。
祭奠那个在无数个深夜里跪地擦拭、尊严被反复践踏的合约保姆。
祭奠那段被扭曲、被误解、被用来作为惩罚借口的、早已面目全非的感情。
祭奠这三年暗无天日、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囚禁岁月。
它们像奔流的河水,冲刷着心底积压的泥沙和污垢。流过之后,不是一片狼藉,而是一种近乎残忍的洁净和空旷。
一切都结束了。
那个作为陆砚深所有物的“沈清弦”,已经死在了那座黄金牢笼里。
现在坐在车上的,是一个割断了所有枷锁、前途未卜、却也拥有了无限可能的全新的生命。
小女孩不知何时在她母亲怀里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车厢里大部分乘客也陷入昏睡,只有引擎持续的低吼和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像一首单调却有力的催眠曲。
我抬起手,用袖子轻轻擦去脸上的泪痕,动作细微,没有惊动任何人。然后,调整了一下姿势,依旧将额头抵着玻璃,睁大眼睛,望着窗外那片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
黑暗中,渐渐透出远方天际的一丝微光。
黎明,快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