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砚深吃下的那个闷亏,像一根坚硬的鱼刺,牢牢卡在了他商业帝国的咽喉要道。
损失的真金白银或许尚在可承受范围之内,但那种被无形之手精准狙击、却连对手是谁都无从知晓的失控感,才是真正让他寝食难安的毒药。那座他耗费心血打造的、看似固若金汤的商业王国,第一次出现了一道看不见源头、却持续渗水的裂痕。
宅邸里的气氛,从之前的暴怒压抑,逐渐转变为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焦虑。陆砚深不再轻易爆发,但他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具压迫感。
他像一头被激怒后反而陷入沉默的雄狮,蛰伏在暗处,瞳孔收缩,肌肉紧绷,随时准备对任何可疑的目标发起致命一击。
他开始长时间地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但不再是处理日常公务。
书房的门紧闭着,里面常常是长时间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偶尔会传来极其压抑的、通过加密线路进行的电话交谈声。声音压得很低,但那种刻意控制的平静下,透出的却是冰层下的暗流汹涌。
我依旧像个无声的影子,每日进行着例行的打扫。但我的感官,却像最灵敏的探测器,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不寻常的波动。
周姨和其他佣人的窃窃私语,内容开始发生变化。
“先生这几天……好像在查什么事情……”
“听说把安保部和信息部的人都叫去训话了……”
“脸色难看得吓人,但又不怎么发火,怪瘆人的……”
“是不是公司里出了内鬼啊?”
“内鬼”。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我心底激起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但很快又归于平静。我知道,他开始了。他动用了他的力量,试图揪出那个让他栽了跟头的“幕后黑手”。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端着茶水走进书房时,陆砚深正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夕阳的血色余晖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却莫名透出一股孤寂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书桌上,他那台从不离身的加密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上面似乎是一些复杂的图表和日志记录。
他没有回头,但我能感觉到我进来的瞬间,他绷紧的脊背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被侵入领地的、警惕的气息。
我垂着眼,将茶杯轻轻放在他习惯放置的位置,动作轻缓得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开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书桌一角散落的几份文件。最上面一份的标题,让我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内部通讯安全排查报告(绝密)》。
我的心跳,在那一刹那,平稳得像深海里的潜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我像什么都没有看到一样,平静地躬身,退出了书房。
但我知道,他的调查范围,已经首先聚焦在了内部。砚深集团庞大的体系内部,正在经历一场无声的、却可能腥风血雨的清洗。任何有权限接触“晨星”收购案核心信息的人,都可能成为怀疑对象。这无疑会引发内部的人心惶惶和内耗。
又过了几天,我在清理客厅茶几下的储物格时(这是陆砚深偶尔会随手放置一些非核心文件的地方),发现了几张被揉皱后塞在角落的传真纸碎片。我借着俯身擦拭的动作,极其隐秘地快速扫了一眼。碎片上的字迹模糊,但能辨认出一些关键词:“……顾怀瑾……近期行程……”、“……关联账户……未见异常……”、“……海外Ip追踪……无果……”
顾怀瑾。
他终于还是怀疑到了顾怀瑾身上。这并不意外。毕竟,顾怀瑾是近期公开与他为敌、且有能力做到这一点的人。但显然,调查结果让他失望了。顾怀瑾的行程和资金流向没有异常,海外线索也断了。这条最明显的线索,似乎也指向了死胡同。
我能想象他得到这些报告时的表情——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会是如何的阴鸷和不解。就像一个猎人,明明听到了猎物的声响,却怎么也找不到它的踪迹,这种挫败感足以让一个掌控欲极强的人发狂。
最让我确认他陷入僵局的,是一次偶然听到的、他在阳台上的电话片段。那是一个深夜,我因为口渴去厨房倒水,经过通往阳台的走廊时,听到了他压抑着怒火的、极其低沉的声音,顺着未完全关严的窗缝飘了进来:
“……李墨言那个老狐狸!嘴硬得像块石头!只说是‘高人指点’,不肯透露半个字!”
“……查!继续查!我不信真有鬼!一定是哪里漏了!”
“……范围再扩大!所有近期和‘晨星’有过接触的投行、顾问,一个都不要放过!”
“……还有,盯着顾怀瑾,我不信他能做得这么干净!”
“高人指点”。
这四个字,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动了我心中的某个开关。李墨言守口如瓶,却留下了这样一个模糊的、带着一丝敬畏和神秘的指向。这比直接说出一个名字,更让陆砚深感到不安。因为“未知”,永远比“已知的敌人”更可怕。它意味着对方可能隐藏在任何一个角落,可能拥有他无法预料的手段和目的。这种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寻的敌意,像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慢慢收紧,让他感到窒息。
接下来的日子,陆砚深肉眼可见地变得焦躁易怒,但这种怒意不再像以前那样直接爆发,而是转化为一种更阴沉的、刻薄的挑剔。他会因为早餐吐司的焦黄程度差了分毫而冷着脸推开盘子;会因为送洗回来的衬衫领口熨烫的弧度不够完美而直接将衣服扔进垃圾桶;甚至会在深夜毫无征兆地要求更换书房里全部的地毯,理由是“颜色让他心烦”。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疯狂地撞击着栏杆,却不知道笼子到底在哪里。他将这种无处发泄的怒火,部分转向了内部。宅邸里的佣人们私下议论,集团内部进行了几次不大不小的人事调整,几个中层管理被以各种理由调离了核心岗位。这种内耗,无疑进一步削弱了砚深集团本就因收购受挫而有些动荡的士气。
而我,这个一切风暴的真正源头,依旧每日穿着那身灰色的佣人服,像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沉默地穿梭在这片日益浓厚的低气压中。我擦拭着他摔碎的杯碟,清扫他怒极时挥落的文件,为他端上他几乎不曾动过的、渐渐冰凉的晚餐。
每一次,当我平静无波地迎上他扫视过来的、带着审视和探究的锐利目光时,我的内心,都会涌起一种冰冷而尖锐的、近乎残酷的快意。
这种快意,并非恶毒的狂欢。
而是一种……冷静的、带着居高临下视角的评判。
像一位隐藏在幕后的棋手,看着对手在自己的棋盘上焦头烂额、左冲右突,却始终找不到破局的关键。
陆砚深。
你动用你的金钱、你的权势、你的情报网络,翻遍了每一个你认为可能的角落。
你怀疑你的下属,你调查你的对手。
你却从未想过,也不敢去想。
那个真正将匕首抵在你咽喉上的人,
正是日日夜夜、无声无息地站在你身后,
为你端茶送水、
替你擦拭尘埃、
被你视为可以随意践踏、早已失去所有反抗能力的、
最卑微的囚徒。
你查不到我。
因为你傲慢的偏见,蒙蔽了你的双眼。
你永远只会向上、向外寻找敌人。
却忽略了,
最致命的尖刺,
往往就藏在最温顺的伪装之下。
我享受着这种智力上的绝对优越感。
享受着这种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他却浑然不觉的隐秘复仇。
这快意,像暗夜里悄然滋生的藤蔓,冰冷而坚韧,缠绕着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给予它一丝扭曲的、却无比真实的、生命力。
查吧。
陆砚深,你越是焦头烂额,就离真相越远。
而我,将在你的盲目和焦躁中,继续编织我的罗网,等待最终收网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