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那张写着“我一切安好,勿再插手,保重”的纸条,连同那点微薄的、带着体温的纸币,塞进流浪老人粗糙掌心时,内心涌起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斩断牵连的决绝。
我以为那是我能发出的最后一点微弱声音,是投向深潭的一颗石子,注定沉没无声,最多激起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然后便归于永恒的沉寂。
我低估了顾怀瑾。
低估了他的固执,他的敏锐,以及……他那份与我切割的意愿背道而驰的、该死的责任感和正义感。
消息传来的方式,平淡得近乎残酷。那是一个看似寻常的午后,我正按照陆砚深新下达的、近乎刁难的要求,用特定的软毛刷和蒸馏水,一寸寸地清洁书房里那架古董地球仪上每一道细微的经纬线。阳光透过厚重的丝绒窗帘缝隙,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切割出几道苍白的光柱。周姨端着一杯温水悄悄走进来,放在角落的边几上,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离开,而是踌躇地站在那里,双手在围裙上不安地搓动着。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没有回头,但能感觉到她欲言又止的焦虑。
“清弦……”周姨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难以置信和深深的忧虑,“外面……出新闻了。”
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骤然停止,随即又以更混乱的节奏疯狂擂动。我没有转身,甚至没有改变呼吸的频率,只是握着软毛刷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阳光下的微尘,仿佛都停止了舞动。
周姨见我没有反应,咽了口唾沫,继续用气声快速说道:“是顾律师……他,他接受了一家很大媒体的采访……电视上都在播……”
顾怀瑾。
采访。
这两个词像两颗子弹,精准地射穿了我试图构筑的、与世隔绝的冰壳。
我缓缓直起身,但没有看向周姨,目光依旧落在那个精致却冰冷的地球仪上,仿佛上面刻着世界的命运。喉咙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但我强迫自己用平静无波的声音问:“他说了什么?”
周姨凑近一些,声音抖得更厉害:“他没指名道姓……但,但谁都听得出来是在说先生!他说……说有些商业巨头,不能因为个人私怨,就滥用市场支配地位,打压竞争对手,破坏公平环境……说这种行为……是,是法治社会的毒瘤!”
她的话语凌乱,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个人私怨。滥用支配地位。法治社会的毒瘤。每一个词,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陆砚深最近一系列疯狂行动的伤口上。顾怀瑾没有沉默,没有退缩,他选择了最直接、也是最危险的方式——将这场由陆砚深挑起的、原本可能局限于阴暗角落的商战,直接暴露在了公众和法律的聚光灯下。
“他还说……”周姨的声音带着哭腔,“说他掌握了一些……关键证据!会在必要的时候,提交给相关部门!他这是……这是公开和先生叫板啊!”
关键证据。
提交相关部门。
我倒抽一口冷气,冰冷的空气瞬间灌满肺叶,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顾怀瑾不是莽夫,他敢这么说,必然有所依仗。这意味着,陆砚深近期的疯狂打压,可能留下了足以致命的把柄。这场战争,性质彻底变了。从陆砚深单方面的碾压,变成了双方亮出底牌的、你死我活的公开对决。
我闭上眼,眼前仿佛出现了顾怀瑾接受采访时的样子。他一定穿着熨帖的西装,坐在镜头前,神色温润却目光坚定,语气平和却字字千钧。他用最体面的方式,撕开了陆砚深试图维持的、冷酷霸总的面具,将底下那点见不得光的、因情生恨的疯狂,赤裸裸地摊开在了世人面前。
“勿再插手……”
“保重……”
我那条卑微的、祈求息事宁人的信息,此刻显得多么可笑,多么苍白无力。顾怀瑾用他的行动,清晰地回应了我:他不能。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陆砚深这样发疯,不能看着公平被践踏,不能看着我被囚禁在这座扭曲的牢笼里,沉默地腐烂。即使这会让他自己陷入更危险的境地,即使这会彻底激怒那头已经被恨意蒙蔽双眼的猛兽。
一种巨大的、混合着恐惧、愧疚和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悸动的复杂情绪,像海啸般席卷了我。恐惧于陆砚深即将到来的、更可怕的暴怒;愧疚于再次将顾怀瑾拖入这泥潭;而那丝悸动……是因为在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中,终于有人,用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试图凿开一丝缝隙,哪怕这缝隙透进来的,可能是更猛烈的风暴。
我猛地转过身,看向周姨,声音因为极力压制而显得有些嘶哑:“周姨,这话不要再对任何人说。忘了它。”
周姨看着我骤然变得锐利和冰冷的眼神,吓了一跳,连忙点头:“我明白,我明白!清弦,你……你千万小心啊!”她红着眼圈,匆匆离开了书房。
书房里重新恢复了死寂。但我却感觉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硬的冰块,压迫得我无法呼吸。地球仪上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一直凉到心里。
我知道,完了。
我试图熄灭的火,被顾怀瑾泼上了一桶油。
陆砚深不会善罢甘休。
这场因我而起的风暴,终于彻底脱离了任何人的控制,即将演变成一场席卷一切的、毁灭性的飓风。
我仿佛能听到,命运那沉重而巨大的齿轮,在顾怀瑾说出那些话的瞬间,发出了“咔嚓”一声脆响,然后开始以一种失控的速度,疯狂地转动起来。朝着一个未知的、但注定充满硝烟和破碎的终点,轰然驶去。
而我,这个风暴的源头,却只能站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像一个被绑在桅杆上的水手,眼睁睁看着滔天巨浪,迎面拍来。